信使的马蹄声尚未完全消散在暮色中。
那沾血的竹筒和沉重的话语。
已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砸进了桃花村看似平静的湖面。
村长家的堂屋,门窗紧闭。
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被从门缝钻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
在四人凝重无比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老村长李头蹲在门槛边,一言不发。
只是“吧嗒吧嗒”地猛抽着旱烟,浓烈的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刀刻般的忧虑。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烟杆上摩挲,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赵大山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得地面咚咚作响。
他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咯咯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砸在什么东西上。
“二十万北戎蛮子!黑水戍堡三百弟兄……就这么没了!朝廷那帮龟孙子!”
他低吼着,声音因愤怒而沙哑,“他们是想让咱们北疆的儿郎都死绝吗?!”
周先生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村中的账册和物资清单。
他没有看,只是盯着跳动的灯焰,脸色苍白。
他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那封拓跋宏的亲笔信,又缓缓放下,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有千钧重。
“粮草仅堪一月,冬衣箭矢伤药皆缺……朝中龃龉……”
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着他对朝廷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是个读书人,比赵大山更清楚这背后的政治倾轧意味着什么——北疆,很可能已被当成了弃子,或者,是某些人棋盘上用来消耗的筹码。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屋中那个最纤细,却也是最沉静的身影上。
林玥儿站在桌旁,背对着众人,面朝墙壁上那幅她亲手绘制的、简陋的桃花村及周边地形图。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竹。
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恐惧,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一句话,像冷水泼在赵大山头上,他猛地停住脚步,喘着粗气看向她。
林玥儿缓缓转过身,灯光映照着她的侧脸。
那双眸子深邃如古井,看不到底。
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流。
“拓跋将军说得对。”
她目光扫过三人,“乱世将至。而我们桃花村,首当其冲。”
她走到桌边,指尖点在地图上代表桃花村的那个圆圈上,力道沉稳。
“从此刻起,桃花村,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一级战备?”老村长抬起头,烟雾后的眼睛锐利起来。
他熟悉军中术语。
“是。”
林玥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们没有退路,只能靠自己。”
她目光首先投向周先生:“周先生,物资是命脉。第一,制药作坊,停止所有非必需药品生产。集中所有人力、物力,全力制造金疮药、止血散、消炎粉。产量,我要在十日内,翻三倍!”
周先生深吸一口气,立刻拿起毛笔,在账册空白处飞速记录:“明白!药材储备尚可支撑,我立刻调整生产序列,抽调绣坊部分女工协助初步处理药材。”
“第二,粮食。”林玥儿的指尖划过村外标注的粮仓位置,“立刻清点所有存粮,实行严格的定量配给制度。同时,派出可靠人手,秘密前往周边村镇,高价、分散收购粮食,动作要快,更要隐蔽,绝不能引起恐慌或外界注意。”
“高价收购……我们的银钱恐怕……”周先生面露难色。
“动用作坊所有流动资金,必要时,我可以提供几张效果更好的成药配方,让马掌柜想办法紧急变现。”
林玥儿没有丝毫犹豫,“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周先生重重点头:“好!我连夜核算,明日一早便安排人手出发。”
林玥儿转而看向赵大山,眼神锐利如刀:“大山叔。”
赵大山挺直了腰板,如同听到军令的士兵:“玥丫头,你说!”
“民兵队,不能再是简单的操练。”
林玥儿语气森然,“从明日起,停止一切非必要生产活动。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分批接受你的军事训练。训练时间加倍,强度加倍。我要他们不仅会挥舞锄头,更要会熟练使用猎叉、弓箭,甚至……将来可能会缴获的刀剑!”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告诉他们,这不是游戏。训练时流汗,是为了战场上少流血。畏战不前者,怯懦后退者,逐出桃花村!”
赵大山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所有的愤怒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低吼道:“交给我!老子一定把这群兔崽子操练成真正的兵!”
“还有村防。”
林玥儿的手指在地图上村子的外围划了一圈,“现有的栅栏太脆弱。立刻组织人手,砍伐后山硬木,加高、加厚所有栅栏。在关键位置,比如村口和靠近山林的薄弱处,秘密修建暗堡和了望塔。挖掘陷坑,布置拒马。这件事,由村长爷爷您亲自督建,务必在半个月内,让桃花村变成一座刺猬!”
老村长猛地站起身,将烟杆往腰后一别,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久违的军人锐气:“放心!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谁敢来犯,先问问老子手里的柴刀同不同意!”
最后,林玥儿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北方漆黑如墨的夜空。
寒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自然沟通的韵律:
“至于眼睛……我们会有的,比任何人都多,都远。”
她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枚温润的骨笛。
“我会让‘它们’动起来。狼群负责近处山林巡逻,鹰隼监视官道和更远的区域,甚至……鼠辈,也能钻入我们看不到的角落。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第一时间回报。”
屋内三人,看着她抚笛的背影,心中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底气。
这已非人力所能及。
各项指令清晰下达,如同一张精密的大网,开始悄然张开。
周先生伏案疾书,核算着每一项指令背后庞大的物资与银钱消耗,额头渗出细汗,眼神却异常坚定。
赵大山摩拳擦掌,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操练那些民兵,眼神凶狠如狼。
老村长则摊开了一张更详细的村防建设草图,用粗粝的手指在上面比划着,不时与林玥儿低声交换意见。
时间在紧张的商议和规划中飞速流逝。
当最后一项细节被敲定,油灯的火苗也跳动了一下,似乎耗尽了力气。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着他们外界的严寒与未知的危险。
林玥儿缓步走到门口,拉开门。
一股更强的冷风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遥望着北方那片沉沉的黑暗,那是北境的方向,是战火即将燃起的方向。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骨笛,仿佛能从这神秘的物件中汲取古老的力量。
许久,她轻声开口,像是在问身后的同伴,又像是在问这无常的世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这片桃源,究竟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独善其身?”
没有人能回答。
答案,在风中,在未来血与火的考验里。
然而,就在桃花村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定下备战方略的同一时刻——
在距离桃花村不足三十里的一条荒僻山道上。
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身影,正搀扶着,踉跄着,向着桃花村的方向艰难移动。
他们穿着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大晟军服,但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军人的纪律与荣耀。
只剩下野兽般的凶悍、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对食物、温暖和活路的疯狂渴望。
他们是……
从黑水戍堡,或者说,从北境前线那场血腥屠杀中,溃散下来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