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墨琛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照片边缘,泛黄的相纸带着时光的温度,少女苏暖的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照片边角微微卷曲,像是被人反复触摸过,右下角还有个模糊的日期——五年前的4月17日。相纸背面隐约可见几行铅笔字,是他后来偷偷写下的,字迹被摩挲得快要看不清,只余下二字还能辨认。
他忽然想起那天的风,带着玉兰花的甜香,卷着她散落的发丝,缠上他停在不远处的黑色皮鞋。那天的阳光格外烈,慈善捐赠仪式的礼堂里冷气开得太足,他走出宴会厅时,灼热的空气裹着花香扑面而来,竟让他有片刻的恍惚。西装外套早已被助理拿走,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衬衫领口敞开两颗纽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颈间还残留着香槟的微醺气。
当时他烦躁地扯着领带走向花园,隔着三十米的距离,看见那个坐在石凳上的女孩。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沾着草屑,握着铅笔的手指骨节分明,阳光透过玉兰树叶的缝隙,在她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幅流动的油画。画板上是半开的玉兰花,笔尖勾勒的线条流畅又温柔,与他刚经历的商业场合同样精致,却带着截然不同的生命力——那是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像晨露落在花瓣上的剔透。
他站在树影里看了很久,直到她忽然抬头,目光撞进他眼底。她显然吓了一跳,铅笔尖在画纸上划出歪斜的长线,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像被阳光晒透的苹果。她慌忙合上画板想跑,却被石凳绊了一下,膝盖磕在石阶上,发出闷响。他清楚地记得那声闷响,像小石子砸在心上,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眉。
厉总。助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牛皮纸档案袋被轻轻放在黑檀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鉴定报告出来了。
厉墨琛没抬头,目光依然胶着在照片上。五年前的记忆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那晚酒店走廊的地毯厚得像踩在云朵上,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却吸不走她 barefoot踩过时留下的浅痕;她攥着支票时颤抖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腹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还有此刻照片里,她专注写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眉峰处有颗极淡的痣,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天她摔倒后,他走过去扶她,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时,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弹开。谢谢厉总。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膝盖上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裙摆,像朵骤然绽放的山茶。他皱着眉叫医生来,看着护士扶着她走远时,裙摆飘动的弧度,竟让他想起年少时在国外见过的白鸽。那时他还在想这女孩真是麻烦,连走路都不会,却没留意自己的目光追着那抹白走了很远。
档案袋的绕线被扯断时,钢丝划破食指,血珠瞬间涌出来,滴落在亲子关系鉴定书几个烫金大字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他深吸口气翻开最后一页,指腹按在纸页边缘,将微微翘起的纸角抚平。目光落在结论处的黑体字上时,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蝉在同时振翅。
【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大于99.99%】
钢笔从手中滑落,在地毯上砸出沉闷的声响。墨蓝色的墨水在米白色地毯上晕开,像幅抽象画。厉墨琛盯着那行字,指尖的血珠不断滴落,晕染了糖糖照片上的笑脸。那抹血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眨了眨眼,视线却愈发模糊,照片上糖糖举着的笑脸,竟与记忆里某个瞬间重叠——是他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游乐园,他举着草莓味笑得失了形,母亲说他眼睛笑成了月牙。
五年。
他想起糖糖第一次喊他时软糯的声音。那是三个月前,春雨连绵的夜晚,他把发烧的糖糖从幼儿园接回来。小家伙迷迷糊糊靠在他怀里,烧得通红的小脸蹭着他的衬衫,领口被蹭上淡淡的奶渍。她忽然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气音微弱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当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又清晰地喊了声,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车窗外的雨刷左右摆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他看着怀里女儿滚烫的脸颊,第一次觉得掌心的温度如此沉重。
他想起她把剥好的橘子塞给他时沾着果汁的小手。上周在餐厅吃饭,糖糖费力地剥着橘子,指甲缝里塞满橘络,像嵌了细小的白玉丝。最后她把最饱满的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吃,甜。他咬下橘子时,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在心底酿成了蜜。他看着她沾着橘汁的小手,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挑食,母亲也是这样一点点把剥好的橘子喂进他嘴里。
他想起她生病时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上个月糖糖出水痘,整夜整夜地哭,额头上敷着的退热贴换了一张又一张。保姆哄不住,医生也没办法,唯独他坐在床边时,她会乖乖窝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就那样坐着,一夜未眠,第二天去公司时,西装上还沾着她的口水印。助理递来湿巾想帮他擦拭,他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带着奶味的湿痕,竟成了他那天唯一的慰藉。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温暖,此刻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一直以为糖糖只是苏暖的女儿,是他生活里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却没想过这孩子流着他的血。他想起自己对糖糖的那些不耐烦——她吵着要他读绘本时,他皱着眉说去找妈妈;她把画好的全家福递给他时,他随手放在了文件堆里;她扑过来想抱他时,他下意识后退的动作。心脏像是被钝器反复捶打,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指尖的血滴落在地毯上,晕开的深色越来越大。
哐当!
客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将厉墨琛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现实。那声音尖锐刺耳,像冰棱砸在坚硬的地面。他猛地抬头,看见苏暖站在玄关,手里捏着那张他未来得及收起的旧照片,相框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她脚边,有些甚至划破了她的拖鞋,渗出血丝,在浅色地砖上拖出细小的红痕。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像是被人狠狠背叛。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抵着照片上少女的脸颊,仿佛要将那层时光戳破。下一秒,她将照片撕成两半,动作决绝,纸张撕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仿佛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段让她不堪回首的过往。
看够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神里淬着冰,厉总现在能确定没替别人养野种了?是不是该谢谢我,让你有了个亲生女儿?
厉墨琛站起身,指尖的血还在不断滴落,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看着苏暖脚边的血迹,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从西装口袋里抽出纸巾想按住她被玻璃划破的手掌。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玻璃碎片的锋利,他刚触到她的皮肤,就被她像躲毒蛇般猛地甩开。
别碰我!苏暖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五年前那张支票,买断的不止是那一晚,还有糖糖的命!你厉墨琛的钱那么金贵,我怎么敢让你白养一个孩子?现在鉴定报告出来了,你满意了?我们可以消失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嘲讽,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厉墨琛心上。他想起五年前那个晚上,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陌生的香水味。他因为商业对手的算计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身边躺着的就是苏暖。她蜷缩在床沿,长发遮住半张脸,脖颈处有片淡淡的红痕。他当时有多厌恶,现在就有多悔恨。他给了她一张支票,数字大到足够普通人安稳过一生,却附加了最残忍的条件——让她永远消失。他从未想过那一夜会留下这样的后果,一个会喊他爸爸的小生命。
她拽过被吓得愣住的糖糖,转身就往门外冲。小家伙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手里攥着的小熊玩偶掉在地上,被妈妈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地一声哭出来,死死抱着苏暖的腿:妈妈,我怕……糖糖怕……
糖糖的哭声像把刀,割得厉墨琛心头发紧。那哭声里的恐惧和无助,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他看着女儿哭红的小脸,看着她因为害怕而不断颤抖的小身子,看着她紧紧抓着苏暖裤腿的小手,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情绪,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
苏暖!厉墨琛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暴怒,他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惊讶于此刻的情绪波动。声带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守在门外的保镖听到声音,瞬间上前,挡住了玄关的去路。他们穿着黑色西装,身形挺拔如松,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像两尊冰冷的雕像。他们是厉墨琛的贴身保镖,早就习惯了服从命令,此刻自然不会让苏暖和糖糖离开。
糖糖被这阵仗吓得钻进妈妈裙底,小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哭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妈妈……我要回家……糖糖要找小兔子……她指的是床头那只缺了只耳朵的布兔子,是苏暖亲手缝制的,陪了她整整三年。
厉墨琛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暖的心上。他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扔在她面前,纸张散开来,血指印正好摁在糖糖的照片上,像朵狰狞的花,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偷生我的孩子五年……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苏暖,谁给你的胆子?
他不是没想过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为什么要让糖糖不明不白地长大,为什么要独自承受那些艰辛。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冰冷的愤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慌乱和悔恨。他怕一开口,那些汹涌的愧疚会将自己淹没。
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耳后,苏暖浑身一僵,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她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与眼泪的咸味交织在一起。胆子?是被你逼出来的!当年你说什么?别让我再看见你,不是吗?我遵守约定躲了五年,现在你又想怎么样?把我们母女抓回去,当成你厉家的私有财产吗?
她永远忘不了五年前那个清晨,酒店房间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只漏进一丝微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他递给她支票时冰冷的眼神,仿佛她是某种肮脏的病毒。他说:拿着钱,消失。别让我再看见你,更别妄想用任何东西来威胁我。那一刻,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像雪一样覆盖了草坪。她攥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支票,在酒店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她才下定决心,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永远不会让他知道糖糖的存在。
私有财产?厉墨琛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生疼,肩胛骨像是要被捏碎。你就是这么看糖糖的?看我们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没说出那个词。他想说我们的女儿,却发现这几个字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心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个女儿,更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知道。
苏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像深秋的风穿过空旷的山谷。不然呢?在你眼里,除了钱和利益,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当年你用一张支票打发我,现在又想用鉴定报告绑住我们,厉墨琛,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
她想起这五年一个人带糖糖的日子,有多难只有她自己知道。糖糖三岁时得过一场肺炎,整夜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她抱着孩子在医院走廊里哭,挂号、缴费、取药,一个人跑上跑下,高跟鞋的鞋跟断了都没察觉。那种无助和绝望,他永远不会懂。现在他倒好,一张鉴定报告,就想认回女儿,哪有那么容易?
妈妈……爸爸……糖糖从苏暖裙底探出头,小手拉着两人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泪痕,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着露水的蝶翼。不要吵架好不好?糖糖会听话的……糖糖再也不挑食了……
小家伙以为爸爸妈妈吵架是因为自己,小心翼翼地讨好着,那模样看得厉墨琛心都揪紧了。他想起昨天晚上,糖糖因为不想吃青菜闹脾气,把小勺子扔在地上,他还凶了她一句,说她不懂事。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莫及。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就值得他对那么小的孩子发脾气?
厉墨琛的目光落在女儿挂着泪珠的小脸上,心底某处忽然软了下去,像被温水浸泡的棉花。他松开攥着苏暖肩膀的手,蹲下身想抱抱糖糖,掌心的温度已经调好,动作轻柔得像要托起易碎的珍宝。却被她怯怯地躲开了,糖糖往后缩了缩,躲到苏暖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带着恐惧和陌生,像只受惊的小兽。
那一刻,厉墨琛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是糖糖的亲生父亲,却让女儿如此害怕,这五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错过了她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错过了她所有的成长瞬间。那些珍贵的时光,像指间的沙,再也抓不回来了。
爸爸不生气了……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指尖的血还在滴,滴在地板上,触目惊心,糖糖不怕,爸爸错了,爸爸不该凶你妈妈。
苏暖趁机抱起女儿,背对着他走向客厅深处:我们明天就搬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寒冬湖面结的冰,坚硬而冰冷。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再让厉墨琛扰乱她们的生活,糖糖是她的底线,谁也不能抢走。
厉墨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处,有个浅浅的疤痕。那是五年前她摔倒时留下的,当时医生说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疤。他当时还不以为意,觉得跟他没关系,甚至觉得是她自己不小心,活该。可现在看着那个疤痕,他却觉得刺眼得很,像根针,扎在他心上。
他捡起地上的照片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指尖的血滴在照片上,与少女苏暖的裙摆融为一体,像朵开得正艳的花。照片上的少女苏暖在晨光里温柔恬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画板上的玉兰花苞,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那颗重新跳动的心脏,充满了生机,却又带着一丝脆弱。
他想起这几个月和苏暖、糖糖相处的点点滴滴。苏暖会在他晚归时,默默留一盏灯,玄关的感应灯总是调到最柔和的亮度;会在他感冒时,给他熬姜汤,里面放了恰到好处的红糖,甜而不腻;会在糖糖闹着要他陪玩时,悄悄让女儿别打扰他工作,自己却耐心地陪糖糖搭积木,搭出歪歪扭扭的城堡。这些细微的温暖,他以前从未在意过,现在却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帧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五年前那个玉兰花开的午后,她裙摆上的血迹,他无意识的注视;酒店走廊里那个慌乱的身影,他递出支票时的冷漠;还有这五年里无数个他不知道的日夜,她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今天的重逢做着铺垫,像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
他看着苏暖抱着糖糖走进卧室,轻轻关上门,将他隔绝在外。门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却像在他心上敲了一下。他知道,他和苏暖之间,还有太多的误会和伤害需要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