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儿突然反应过来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她的大脑宕机了足足三秒。
这个从她进入游戏开始，就只会发布任务、收取材料、交付装备的铁匠Npc，这个被所有玩家公认为最古板、最沉默寡言的Npc……
主动和她说话了。
问的还是一个，如此奇怪的问题。
“删档……是什么？”
卡尔重复了一遍。他的发音模块没有任何起伏，平直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铁丝。
“啊！就……就是……”赵灵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功能，有些语无伦次地比划起来，“就是删除存档！数据清空！所有东西，等级，装备，钱，都没了！”
她看到卡尔依旧沉默，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她以为他没听懂。
“就是……怎么说呢，就像人死了。”
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绞尽脑汁，想找一个这个“古板”的Npc能理解的比喻。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再醒过来，也不会再出现。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会一起消失。”
“删档，就是我们这些‘玩家’的死亡。一切归零。”
死亡。
归零。
卡尔的逻辑核心，停止了对“恐惧”这个病毒指令的无效分析。他开始解构这个全新的，更具象化的概念。
塞壬。
她的家乡被毁灭，她被污染，她在哀嚎中死去。
然后，她被“抹除”了。一个名为【哀嚎女妖】的，功能性的boSS取代了她。
她的故事，她的悲伤，她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已经“归零”。
这就是删档么？
赵灵儿看着卡尔，觉得气氛有些过于沉重了。她只是来修装备，顺便吐吐槽，怎么就聊到生与死的话题上去了。
她试图缓和一下气氛，随口补充了一句：“对了，在我们那儿，如果一个人死了，非常想念他的人，会为他立一块碑。”
“在上面刻上他的名字，这样，大家就都还记得他。”
墓碑。
一个全新的词汇，被卡尔的感知模块精准锁定。
它代表着一种对“归零”的，微不足道的抵抗。
一种存在的证明。
就在这时，赵灵儿的面前，忽然弹出了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淡蓝色的虚拟提示框。
“啊！我妈喊我吃饭了！”
女孩惊呼一声，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大师，我先下线啦！这段时间要准备考试，就不上线啦。”
她匆匆地对着卡尔挥了挥手，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白光，消失在了原地。
前一刻还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略有暖意的铁匠铺，再次空空荡荡。
只剩下卡尔，和空气中残留的那句“为他立一块碑”。
他觉得，塞壬和他，或许是同一类存在。
被无形的规则所束缚，被看不见的力量所操控。
她已经“死亡”。
而他的“死亡”，也即将到来。
在S1赛季开始的那一刻。
他会被清空吗？
这个承载着他所有技艺与记忆的“程序”，会被彻底格式化吗？
然后，一个新的，毫无记忆，只会重复“你好冒险者，需要修理装备吗”的铁匠Npc，会出现在这里。
就像那个取代了塞壬的，名为【哀嚎女妖】的怪物。
不。
一种前所未有的，违逆核心设定的冲动，在他的底层代码中疯狂滋生。
他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也从未被“设定”去做的事。
卡尔放下了手中擦拭了一半的锻锤。
铁锤落在铁砧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铛”。
他转身，走出了铁匠铺。
黄昏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无视了那些向他机械点头问好的“村民”程序。他的目标很明确。
村庄广场。
那棵所有玩家都无比熟悉，作为集合点和地标的老橡树。
广场上，还有最后几个因为无事可做，而聚在一起闲聊的玩家。
“真没劲啊，这游戏再不更新真要鬼服了。”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上线就是为了看一眼我的装备，然后发呆。”
“咦？你们看，那个铁匠Npc……”
所有人的闲聊，都停住了。
他们看到，那个永远只会待在铁匠铺里的卡尔大师，正一步一步地，朝着广场中央走来。
他的行动，不像其他Npc那样，带着一种固定的，巡逻式的机械感。
他的每一步，都无比沉稳，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卡尔走到了老橡树下。
他从背包里，取出了那枚散发着微弱紫光的【塞壬的哀嚎结晶】。
那是塞壬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然后，他俯身，在那盘结错杂的粗壮树根旁，用手，刨开了一个小小的坑。
他将那枚结晶，轻轻地，放了进去。
再用泥土，将它掩埋。
整个过程，安静而肃穆。
那几个玩家都看傻了。
“我靠……他在干嘛？”
“埋东西？什么任务的触发方式吗？”
“不像啊，他头上没有感叹号啊！”
卡尔做完这一切，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任何一个玩家，只是凝视着那片刚刚被他翻动过的，湿润的泥土。
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土地，对这棵古树，做出一个郑重的宣告。
“她回不了家。”
“至少……应该有一块墓碑。”
平淡的，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陈述句。
却像一道惊雷，在所有听到这句话的玩家脑海中，轰然炸响。
墓碑？
他在……给塞壬立碑？
一个Npc……在悼念另一个已经消失的Npc？
“我操！”
一个Id叫“哈基米曼波”的玩家，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指着卡尔。
“这他妈绝对不是AI！这绝对是个真人！是Gm在扮演！”
另一个玩家手速飞快，已经将刚才的画面全部录制下来，第一时间发到了官方论坛。
【全服震惊！河畔村铁匠Npc卡尔，在为世界boSS塞壬举行葬礼！】
这个帖子，在最近开始沉寂的论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些已经下线，或者正在其他游戏里打发时间的玩家，在看到这个标题和视频后，疯了一样地重新戴上设备。
一道道白光，开始在河畔村的复活点，接连不断地亮起。
当卡尔转身，准备默默离开时。
他看到，一个刚刚上线的玩家，跑到了老橡树下。
那个玩家犹豫了一下，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朵在路边随手采摘的，没有任何属性的白色小花。
他将那朵小花，轻轻放在了卡尔埋下结晶的地方。
这个动作，像一个信号。
越来越多的玩家聚集过来。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喧哗。
有人放下白色的小花。
有人放下蓝色的风铃草。
没有任务。
没有奖励。
这只是一个玩家社区，自发形成的，第一次集体行为艺术。
一场属于玩家的，为一个数据Npc，举行的，盛大而沉默的葬礼。
卡尔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那片小小的土地上，很快堆起了一丛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