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下午,天色灰蒙蒙的,铅色的云低低地压着北平城的屋脊。风刮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带着哨音,卷起地上残存的落叶和碎纸,打着旋儿。林向阳跟着父亲林大山从一家不起眼的旧书铺子里出来,怀里揣着两本用旧报纸包好的书,硬的封面硌着他的胸口。
父亲今天有些反常。平日里,他总是沉静得像一口古井,步履从容,目光内敛。可今天,从出门起,他那看似随意扫视街面的眼神里,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搭在林向阳肩上的手,也比平时用力些,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
两人沿着灰墙根下走着,脚步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林向阳仰头,看见父亲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爸,”他小声问,“那本书,讲飞艇的,下次能借我看看吗?”
林大山似乎怔了一下,才低下头,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当然。”他的手在儿子单薄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就在这时,林大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拍着林向阳肩膀的手也瞬间停住,指尖微微发凉。他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身后,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落在林向阳脸上。他俯下身,假装替儿子整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嘴唇几乎不动,气息微弱地拂过林向阳的耳廓。
“别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林向阳从未听过的紧绷,“有人跟着我们。”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沿着林向阳的脊椎窜了上去,让他几乎打了个寒噤。他僵在那里,眼睛瞪大了些,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撞着。跟踪?这个词他只在小报的传奇故事里读到过,带着一种遥远而危险的刺激。可现在,它真切地发生在自己和父亲身上。他不敢动,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只觉得四周原本寻常的市声——小贩的叫卖、黄包车的铃铛、行人的絮语——都忽然变得尖锐而充满暗示。
父亲已经直起身,拉住了他的手,力道很大。“往前走,自然点。”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坚硬的冰层。
林向阳被父亲带着,继续往前走。他的脑子却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飞转起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但另一种奇异的、被点燃的兴奋和责任感,却在恐惧的缝隙里滋滋地冒出来。他不能慌,父亲在身边,他得做点什么。
他任由父亲牵着,目光却像最灵敏的探针,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这里是棋盘街附近,胡同密得像蜘蛛网。他从小在这片区域野大的,哪个院子里的枣树甜,哪个墙头塌了半截能翻过去,哪条死胡同其实有个不起眼的岔道能穿到另一条街上,他都门儿清。那些和玩伴追逐嬉闹、被大人斥责为“瞎跑”的时光,此刻却成了脑海里无比清晰的活地图。
父亲似乎在选择路线,刻意避开了一些狭窄的巷道。林向阳感觉到父亲手心的汗,湿湿热热地贴着自己的皮肤。
不能再这样走下去。
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灰暗的街景里格外扎眼。就在摊子挡住身后视线的一刹那,林向阳猛地拽了父亲一把,力量大得出奇。
“爸,这边!”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一尾忽然感知到水流变化的鱼,猛地一摆尾,扎进了旁边一条仅容两人并肩的狭窄胡同。
林大山被儿子扯得一个趔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他没有犹豫,立刻跟上。
一进胡同,天光仿佛瞬间暗了下来。两侧是高耸的院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青砖。头顶是一线灰蒙蒙的天。林向阳不再说话,他松开了父亲的手,变成了引路者。他小小的身影在前方快速移动,脚步轻捷,几乎不发出声音。
他不再走直线。先是贴着墙根疾行数十步,在一个堆着破筐烂瓦的拐角猛地右转,钻进一条更窄的巷道,这里晾晒着各家各户的床单、衣物,在风中猎猎作响,形成一道道晃动的帷幕。穿过这片湿漉漉的“森林”,他毫不犹豫地左拐,跑过一户人家虚掩着的、飘出炖菜香味的院门,又迅速钻入一个半塌的门楼,脚下是碎砖和杂草。
左拐,右折,穿过一个只能侧身而过的墙缝,再绕过一口废弃的石磨……他像一只在这片钢筋水泥丛林里土生土长的小兽,凭借着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和记忆,在迷宫中穿梭。他不时停下片刻,耳朵捕捉着身后的动静——是否有急促的、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是否有迟疑的、在岔路口停顿的迹象?
林大山紧紧跟在儿子身后,最初的惊愕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看着儿子那尚显稚嫩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看着他那颗因为奔跑而微微汗湿的后脑勺,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浪潮。这孩子……他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这样?
在一个三岔口,林向阳突然刹住脚步,抬手示意父亲停下。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隐约的脚步声从他们来路的方向传来,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摸索,在一堵墙后停顿了一下,然后选择了错误的一条路,渐渐远去。
林向阳轻轻吐出一口气,侧过头,对父亲飞快地眨了一下眼。那眼神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冷静。
他知道,暂时的摆脱还不够。跟踪者发现跟丢了,可能会在更大的范围内搜索。必须彻底“洗”掉尾巴。
他引着父亲,继续在蛛网般的巷道里穿行,最终从一条堆满煤堆的小胡同里钻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街道,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的童声。
是一所小学放学了。
穿着各色棉袍、戴着帽子的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雀儿,叽叽喳喳地涌出校门,瞬间占据了半条街道。有的追逐打闹,有的凑在一起看小人书,有的围着卖糖人、面茶的小摊,嚷嚷着要父母买。
时机正好!
林向阳眼睛一亮,他猛地将父亲拉到路边,迅速摘下自己头上那顶半旧的驼色毛线帽,不由分说地扣在父亲头上,又飞快地解开父亲深灰色长衫最上面的纽襻,让衣领随意地敞开着,显得不那么拘谨。然后,他拉起父亲的手,低声道:“爸,混进去,跟着他们走,别回头!”
林大山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图。他没有丝毫迟疑,像一滴水汇入河流那样,自然地走进了那群喧闹的小学生中间。他微微弓着背,放缓了步子,瞬间就融入了那些来接孩子的家长、爷爷的人流里。他那原本略显清癯孤高的身影,此刻在人群的掩护下,变得模糊而寻常。
林向阳自己则一闪身,躲到了路边一个卖风车的老爷爷的摊子后面,借着那些呼呼转动的彩色风车遮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来处。
没过多久,那个跟踪者果然出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街口略显焦躁地张望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人群,试图找出那个消失的目标。他的视线几次掠过那群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但那个戴着驼色帽子、穿着解开领口长衫的男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无数个接孩子放学的普通父亲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特别。跟踪者的目光最终茫然地移开,投向更远的地方,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甘。
人群簇拥着,喧闹着,慢慢向前移动。林大山混在其中,跟着队伍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拐过了前面的街角,消失了。
直到确认父亲已经安全离开,直到那个跟踪者最终悻?然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林向阳才从风车摊后慢慢走出来。初冬的风吹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凉意,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多么狂野,小腿肌肉也因为刚才的紧张奔跑而微微发颤。
他没有立刻去追父亲,而是绕了另一条路,在预定的地方——离家不远的一个关闭的店铺屋檐下,看到了静静等待着的林大山。
父亲已经摘下了那顶可笑的毛线帽,拿在手里,长衫的纽襻也重新扣得一丝不苟。他站在那里,身姿重新变得挺拔沉静,仿佛刚才那段亡命般的穿梭从未发生。
林向阳一步步走过去,在父亲面前站定。
林大山低下头,看着儿子。男孩的头发被帽子压得有些乱,鼻尖冻得发红,胸脯还在微微起伏,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映着薄暮降临前最后的天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没有赞许,没有后怕的责备,甚至没有一句“做得很好”。林大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深邃得像夜里的海,里面翻涌着太多林向阳读不懂的东西——有未散尽的余悸,有沉重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一种刮目相看,以及一种……近乎于依赖的、复杂而柔软的情绪。这种情绪,林向阳是第一次在父亲眼中如此清晰地看到。
他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牵住,而是轻轻拂去了落在林向阳肩头的一片枯黄的落叶,动作轻柔得近乎珍重。
“回家了。”林大山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父子二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坚实的东西,在那惊心动魄的午后,悄然生长,连接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