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
林家小院里,最后一点灯火也在半小时前熄灭了,整个院落沉入北平冬夜惯有的死寂里,只有窗外西北风刮过檐角的呜咽,一阵紧似一阵。
林向阳躺在里屋的床上,被子裹得很严实,却毫无睡意。耳朵里充斥着风声,心里却像绷紧了一根弦,比任何声音都清晰。这几天家里的气氛,比天气更沉。父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像不断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屋顶。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靠床的那面墙。墙纸是那种老式的、印着淡雅竹叶的图案,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卷边。靠近床头柜的位置,有一小块区域的色泽似乎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不凑近细看,绝难察觉。那后面,有一个父亲亲手掏出的、只有两块砖大小的暗格。
此刻,那暗格里藏着的,不是寻常物件,而是一部需要绝对守护的电台。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是这个家,乃至父亲背后那条无形战线此刻最致命的焦点。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声响,穿透了风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野猫蹿过屋瓦,也不是邻居夜归的响动。是脚步声,沉重、杂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性,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小院。紧接着,院门被拍得山响,没错,是拍,不是敲,那声音粗暴得像是要直接把门板砸碎。
“开门!军管会查夜!”
屋里的死寂瞬间被打破。林向阳听到父母房间传来急促的起身声,以及母亲压低嗓音的、带着惊惶的询问。父亲林大山的回应低沉而短促:“来了。”
林向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砰砰声。电台!他们的目标是电台!
他飞快地披上棉袄,趿拉着鞋冲出房间。堂屋里,父亲已经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颤抖着,映出他沉静却紧绷的侧脸。母亲也跟了出来,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林大山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拔开门闩。
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几个高大的黑影涌了进来,瞬间填满了原本逼仄的堂屋。为首的是个穿着黄绿色军装、戴着军管会臂章的中年人,面皮黝黑,眼神锐利如鹰。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人,有同样装束的,也有穿着便衣的,眼神同样不善地扫视着屋内。灯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气氛骤然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林大山先生?”为首的军官语气还算克制,但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接到通知,例行搜查,请配合。”
林大山微微颔首,让开身子:“请便。”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母亲下意识地往林向阳身边靠了靠,将他半护在身后。林向阳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轻微颤抖,但他自己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些搜查人员。
搜查开始了。动作谈不上特别粗暴,但极其细致,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桌椅被挪开,箱柜被逐一打开,里面的衣物、书籍被一件件翻检、抖落。抽屉被拉出来,倒空,连底板都要敲一敲听声音。墙壁也被用手或小锤仔细地敲打着,监听是否存在着空洞的回音。
每一次敲击声,都像直接敲在林向阳的心口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里屋那面墙,那藏着秘密的墙。暗格做得巧妙,轻微的敲击未必能听出异常,但如果对方足够仔细,或者……直接上手摸索……
时间在压抑的翻检声和脚步声里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父亲林大山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只有偶尔扫过搜查人员动作的眼神,锐利如刀。母亲紧紧搂着林向阳,呼吸急促。
搜查的重点,显然集中在可能藏匿较大物品的地方。当其中一名便衣人员拿着手电,开始仔细检查里屋的墙壁,并且逐渐靠近床头位置时,林向阳感觉自己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不能再等了!
就在那便衣的手即将触碰到那片颜色略异的墙纸边缘时,林向阳忽然从母亲身后钻了出来。他脸上瞬间堆满了属于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被深夜惊扰和陌生恐惧所占据的惊慌。他小跑几步,不是奔向父母,而是跑向堂屋另一边,靠近厨房门口的一个半人高的米缸。
他踮起脚尖,小手扒着米缸边缘,似乎想往里看,又像是要躲进去,带着哭腔喊道:“妈……我怕……他们会不会找到……找到我们藏在米里面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只有翻动声响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来。
那为首的军官眉头一皱,视线锐利地射向米缸。藏在米里?这倒是个常见的、藏匿小件贵重物品或违禁书刊的方法。
正在里屋检查墙壁的便衣也停下了动作,疑惑地回头望来。
林大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凝重,他沉声喝道:“向阳!胡说什么!回来!”
母亲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拉林向阳:“小孩子家乱说话,哪有什么藏在米里的!”
林向阳却像是被吓坏了,更加用力地扒着米缸边缘,带着哭音固执地重复:“就有!就有!上回我看见爸……”
“够了!”林大山一声低吼,打断了儿子“未竟”的话语,脸色铁青。
这番作态,反而更加重了搜查人员的疑心。那军官不再犹豫,对旁边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拨开还在试图“辩解”的林向阳和焦急的母亲,掀开了米缸的木头盖子。
手电光立刻打了进去,照亮了里面白花花的大米。搜查者伸手进去,开始仔细地、一层层地摸索、翻搅。
堂屋里的注意力,几乎完全被这个插曲和米缸吸引了过去。里屋的墙壁检查,被暂时搁置了。
林向阳被母亲拉到身边,紧紧搂住,他“委屈”地把脸埋在母亲怀里,肩膀微微抽动,仿佛在哭泣。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怎样的速度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行走在悬崖边缘的惊险。
他利用了搜查者的心理。一个孩子在极度恐惧下的“失言”,往往比成年人的任何解释都更具可信度,更能引导他们的思路。他成功地将他们的注意力,从那个真正致命的墙壁,引向了这个无害的米缸。
米缸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大米,自然一无所获。
那军官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狐疑地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林向阳,又看了看面色沉郁的林大山和一脸惶恐的母亲。
“看来是孩子吓糊涂了。”军官哼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但眼神里的审视并未完全消退。
搜查还在继续,但经过这番折腾,气氛似乎微妙地发生了变化。里屋的墙壁虽然也被检查了,但那最初的、高度集中的怀疑和细致,似乎已经过去。搜查人员又草草检查了其他地方,甚至屋顶和床下,最终,在军官的一个手势下,陆续停了下来。
“打扰了。”军官对林大山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最后扫视了一圈狼藉的屋子,目光在林向阳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带着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退出了院子,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院门被重新闩上。
堂屋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劫后余生般的死寂。
煤油灯的光晕依旧在摇晃。
林大山缓缓走到门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确认那些人真的走远了。他这才转过身,背靠着门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母亲腿一软,几乎要瘫坐下去,被林大山快步上前扶住。
林向阳站在原地,脸上的“惊恐”和“委屈”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小脸依旧苍白。
林大山扶着母亲坐下,然后走到儿子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儿子冰凉而微微颤抖的小手。那握力很大,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感激,以及深藏的后怕。
灯光下,父子二人的目光交汇。
依旧没有言语。
但窗外呼啸的风声,此刻听来,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