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像是黏在骨头缝里,呵出的白气转眼就散在干冷的空气里。林向阳揣着母亲给的两毛钱,说是让他去买些零嘴,脚步却不自觉地避开了热闹的供销社,拐进了南锣鼓巷附近那条更显破败的岔胡同。
父亲那句“无形的勋章”沉甸甸地揣在心里,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急切的责任感。被动地应对危机,终究是下策。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这偌大的北平城里,织起一张属于自己的、细密而不易察觉的网。一张能提前感知风向,捕捉异常蛛丝马迹的网。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四合院里的前院住户,阎埠贵。
阎埠贵五十来岁,在街道办挂了个闲职,管些杂事,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打听,好面子,院里院外家长里短,鲜少有他不知道的。此刻,他正揣着袖子,站在院门口那颗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跟另一个老头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唾沫星子在冷空气里乱飞。
林向阳放缓脚步,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腼腆笑容,走了过去。
“阎大爷,晒太阳呢?”他声音清亮地打招呼。
阎埠贵被打断,有些不悦,扭头见是林家的孩子,脸色稍霁,嗯了一声:“啊,向阳啊,放学了?”
“嗯。”林向阳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金黄油亮的油炸花生米,这是他用零钱刚买的。“阎大爷,您尝尝,刚出锅的,香着呢。”
阎埠贵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嘴上推辞着:“哎哟,你这孩子,自己留着吃……”手却已经伸了过来,接过纸包,捏起一颗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嗯,是香!哪儿买的?”
“就街口老李那儿。”林向阳顺势接话,像是随口闲聊,“阎大爷,您见识广,我刚听同学说,咱这片儿好像来了几个生面孔,穿着挺体面,不像咱本地人,您见着没?”
阎埠贵一听这个,来了精神,又捏了颗花生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卖弄:“嘿,你小子耳朵还挺灵!是有这么回事!前两天,就胡同口那家小旅馆,住了俩,说是南边来的行商,可我瞧着不像,那做派……啧,倒像是有点来头的。还有个,在街对面晃悠过两回,问东问西的,打听以前几个大宅门的事儿……”
林向阳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心里快速记下“南边行商”、“打听旧宅”这几个关键词。他又陪着阎埠贵闲扯了几句院里谁家吵架、谁家来了亲戚之类的琐事,直到把那包花生米消耗殆尽,这才礼貌地告辞离开。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用一点微不足道的零食,撬开了阎埠贵这张“院门情报口”。
接下来,他的目标是“小机灵”。
“小机灵”是个没大名儿的流浪儿,约莫十来岁,瘦得像根麻杆,整日里在附近的街巷胡同流窜,捡破烂,掏阴沟,偶尔也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但对这片街面的熟悉程度,堪比自家后院。林向阳在一条背风的死胡同角落里找到了他,他正蜷缩在一堆烂麻袋里,啃着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
看到林向阳,“小机灵”立刻警惕地坐直了身子,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林向阳没靠近,从兜里掏出半个还带着温热的白面馒头——这是他特意从自己午饭里省下来的,隔着几步远扔了过去。
“小机灵”一把接住,嗅了嗅,难以置信地看了林向阳一眼,然后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林向阳声音平和,“问你个事儿。”
“小机灵”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里的警惕少了几分。
“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人?比如,老在同一个地方转悠,不像买东西也不像找人的?或者,有没有哪家突然来了生人,鬼鬼祟祟的?”
“小机灵”啃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歪着脑袋想了想,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沙哑:“西边……煤渣胡同那一片,有个拉洋车的,生面孔,车擦得锃亮,不像别的车夫那么邋遢,也不怎么抢活儿,老停在那棵歪脖子柳树底下,一停就是半天。”
生面孔的车夫?固定地点长时间停留?林向阳心里记下。
“还有呢?”
“还有……就前儿个,后海那边,有俩人,穿着呢子大衣,在冰面上溜达,拿着个黑匣子似的玩意儿,对着岸边的老房子比划……不像好人。”“小机灵”努力回忆着,把他觉得“不像好人”的细节都倒了出来。
林向阳又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了时间和具体位置,然后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小把水果硬糖,放在旁边的破砖头上。“谢了,这个给你甜甜嘴。”
“小机灵”眼睛一亮,一把抓过糖果,塞进怀里,冲着林向阳龇牙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
离开死胡同,林向阳走向第三个目标——胡同深处那家不起眼的废品收购站。
看站的是个姓吴的孤寡老头,脾气古怪,整日里与废铜烂铁、旧书破报为伍,浑身一股铁锈和霉纸混合的味道。但他这里,却是各种废弃信息的汇聚地。那些被当作废纸卖掉的旧信件、账本、甚至是撕毁的文件碎片,有时会透露出意想不到的信息。
废品站里堆满了杂物,几乎无处下脚。吴老头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天光,费力地分拣着一堆旧电线,头也不抬。
林向阳没说话,走过去,将手里剩下的小半包花生米,连同刚才买的一小包烟丝,轻轻放在老头手边一个相对干净的破木箱上。
吴老头动作顿住了,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烟丝和花生米,又抬起来,看了看林向阳,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埋头干活,但分拣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林向阳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绕弯子,低声开口:“吴爷爷,最近收到的废纸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比如,带字的纸,印着奇怪符号的,或者像是从公家单位出来的东西?”
吴老头沉默地分拣着电线,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前两天,收了一堆从印刷厂拉出来的废纸,有些印坏了的单据,抬头是……‘华北物资调配处’……还有些,像是信纸,撕得粉碎,拼不拢……”
华北物资调配处?碎信纸?林向阳默默记下。
他没有再多问,知道从吴老头这里只能得到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老头将烟丝和花生米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然后才转身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依旧刺骨,但林向阳的心却有些发热。
阎埠贵提供的“南边行商”和“打听旧宅”,“小机灵”发现的“异常车夫”和“冰面测量”,吴老头提及的“调配处废单”和“碎信纸”……这些看似毫不相干、微不足道的零碎信息,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现在,它们还看不出什么价值,但林向阳知道,只要持续收集,耐心串联,说不定在哪一个关键时刻,就能拼凑出有价值的图案。
他用零食、小玩意,以及一点点尊重,撬开了这些处于社会边缘、却各有其信息渠道的嘴巴。这张网才刚刚开始编织,还很稀疏,很脆弱。但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这些“外围”的眼睛和耳朵,终将成为他在无形战线上,最敏锐的触角。
他揣着这些收集来的零碎信息,脚步沉稳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接下来,是将这些信息筛选、归类,然后选择性地,传递给应该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