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黏稠的热浪笼罩着北平城。林家小院里的那棵老枣树,叶子也耷拉着,透不下一丝凉风。
林向阳摇着蒲扇,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似在乘凉,耳朵却捕捉着院外的动静。阎埠贵正和隔壁院的张婶在门口扯闲篇,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可不是嘛,这世道,啥人都有……”阎埠贵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卖弄,“就前儿个,我瞅见个生面孔,在街口跟人打听事儿,问得那叫一个细……”
林向阳起初并未在意,这类信息每日都有。但阎埠贵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让他摇扇的手微微一顿。
“……问的就是咱们这片,谁家跟外面联系多,谁家经常有生人来……还特意提了句,听说林先生家学问大,认识的人多……”
矛头隐隐指向了自己家?林向阳的心提了起来。是偶然打听,还是有针对性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继续摇着扇子,仿佛只是无聊地听着街坊闲聊。
接下来的几天,林向阳调动了他的“小侦察兵”们,重点留意附近是否有生人徘徊,尤其是打听消息的。反馈回来的信息印证了他的不安。“小机灵”说看见个戴草帽的人在胡同口转悠,向卖冰棍的老头问东问西;“窜天猴”也报告,有个推着自行车、像是跑腿伙计模样的人,在老槐树下歇脚时,眼睛老往林家院门瞟。
这些零散的迹象,像是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人在调查、窥视林家。
真正的信号,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到来。父亲林大山带回了一个紧急且棘手的消息。组织上刚刚截获并破译了敌特的一份密电,电文指示潜伏人员,设法通过“林家小子”这条“聪明但经验不足”的渠道,向组织传递一份精心炮制的假情报,内容关乎一次即将发生的、针对我方重要交通线的“破坏行动”。目的是诱导我方力量错误部署,从而掩护其真正的行动方向。
“他们盯上你了。”林大山的语气异常沉重,带着浓烈的担忧和愤怒,“他们想利用你的‘名声’,和你经常帮家里跑腿、传递东西的便利。”
林向阳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恶心感。对方果然注意到了他,并且精准地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切入点——一个聪明、活跃、容易被利用的少年。
“我们有两个选择。”林大山看着儿子,眼神复杂,“一是立刻切断你所有的对外联系,让你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确保安全。二是……”他顿了顿,“将计就计。”
林向阳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爸,将计就计。”
躲避只能换来一时的安全,却会助长敌人的气焰,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迎上去,利用对方设下的圈套,反过来给对方一击,才能掌握主动。
林大山凝视着儿子,从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和冷静。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但一切必须听从安排,绝不能擅自行动!”
一个精密的计划迅速在父子间,以及组织内部制定。敌方希望假情报通过林向阳传递,那么,就让他们“如愿”。但传递出去的情报,需要经过一道极其隐蔽的“加工”。
几天后,一个看似寻常的下午。林向阳奉命去街口的文具店买墨汁和稿纸。他知道,这是对方预计的、他可能“偶然”获得情报并传递出去的场景之一。
果然,在他挑选稿纸时,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落魄文士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假装也在看文具,却趁店员不注意,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卷,飞快地塞进了林向阳敞开的书包侧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动作隐蔽,时机精准。林向阳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正常的神色,甚至没有立刻去看那个纸团。他付了钱,拿着买好的东西,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他能感觉到,背后有目光在注视着他。
回到家,他立刻钻进自己的小屋,反手关上门。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他拿出那个纸团,在桌上小心地展开。
纸上用清晰的钢笔字写着一行简短的信息:“获悉,敌将于本月廿三日夜,破坏西直门外至清河段铁路,意图阻滞我方运输。火速上报。”
日期、地点、目标,一应俱全。看起来像是一条极具价值的紧急情报。
林向阳没有立刻动。他闭上眼睛,回忆着父亲和他反复推敲的细节。敌方真正的行动目标,组织已经掌握,是在城东的仓库区。这份假情报,就是为了将组织的注意力引向西边。
修改的关键,在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父亲告诉他,敌方在编制这类假情报时,有时会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用于内部识别的“印记”,可能是某个字的特殊写法,也可能是标点符号的特定用法。一旦情报被修改,这个印记就会被破坏,敌方在接收到反馈(比如发现我方力量在西线扑空)时,可能会据此怀疑情报在传递过程中出了问题,从而追查泄密环节。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不破坏这个可能存在的“印记”的前提下,对情报内容进行微小的、但足以改变其指向的修改。
林向阳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日期上——“本月廿三日夜”。
他拿出铅笔和一张废纸,开始模仿纸上的笔迹。他练过一段时间书法,对字形结构有不错的把握。他反复练习着,将“廿三”的“三”字,那最后一道短横,写得极其轻微地向上挑起,使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书写习惯造成的连笔,但仔细分辨,又能看出与“二”字的细微差别。
“廿二”与“廿三”,一天之差。
就是这里了!将行动时间提前一天!这样,当敌方按原计划在廿三日于真正目标(城东仓库)行动时,会惊讶地发现我方似乎早有准备(因为根据修改后的情报,我方会误以为行动在廿二日,从而可能加强全域戒备,或者因西线扑空而更快地将注意力转向他处),这会打乱他们的部署,甚至可能让他们误判内部出了问题。
他屏住呼吸,用削得极细的铅笔尖,小心翼翼地在原纸的“三”字上,借着原有的墨迹,进行了那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修改。做完这一切,他仔细端详,确认改动自然,不露痕迹。
然后,他按照预定计划,将这张经过“加工”的假情报,夹在了一本旧课本里,在晚饭后“习惯性”地拿去给父亲“请教问题”。
情报顺利传递。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但林向阳能感觉到父亲更加忙碌,家里的气氛也愈发凝重。
直到五天后,林大山深夜归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成了。”他只对迎上来的林向阳说了两个字。
后来,林向阳从父亲与老周零星的交谈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后续。敌方在城东仓库区的行动果然受挫,他们精心策划的突袭撞上了我方因“廿二日预警”而提前加强的警戒网,虽然未能将其全歼,但也使其行动失败,损失不小。更关键的是,敌方内部因此产生了严重猜忌,认为要么是情报在传递环节被做了手脚,要么是内部高层出了问题,开始了一场内部清查,反而暴露了几个之前未被掌握的潜伏人员,被组织顺藤摸瓜,揪了出来。
一次针对林家的利用,反而成了扰乱敌方部署、清理其内部的机会。
老周再次来访时,用力拍了拍林向阳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激赏,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林向阳站在院子里,夏夜的微风终于带来了一丝凉爽。他抬头望着星空,心中一片清明。
他将计就计,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更在敌人的棋局上,落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关键的棋子。这场无声的较量,让他真正体会到了情报斗争的诡谲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