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后厨,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高窗泼进来,照得空气中浮动的油星子和粉尘无处遁形。大铁锅坐在灶上,里头半锅热水还没全凉,冒着若有似无的稀薄白气。忙过了晌午最鼎盛的人潮,几个帮厨的徒弟正靠着案板打盹儿,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灶台。何雨柱,也就是傻柱,却没像往常一样扯着嗓门吆喝他们,或者自己找个角落眯瞪一会儿。他独自坐在角落那条油腻腻的长凳上,背微微佝偻着,两只大手搁在膝盖上,指节粗大,沾着些洗不掉的油污痕迹。
他盯着面前一小块被鞋底磨得发亮的水泥地,眼神有些发直。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是上午那档子事儿。厂里后勤科新来的那个副科长,姓孙的,仗着点屁大的权力,非说食堂采购的土豆个头小了,克扣斤两,堵着门口指手画脚,唾沫星子差点溅到菜盆里。搁在以往,傻柱这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早抡起他那颠勺的胳膊,吼得全厂都能听见,非得把这不懂行的孙子撅回去不可。可今天,他嘴唇动了动,那火气顶到嗓子眼了,硬是给他咽了回去。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林向阳。
林向阳那人,平时话不多,见人总是带着点笑,可那笑不像有些人那样浮在面上,底下是空的。他的笑是稳的,眼神也定。好几次,厂里有点什么扯皮拉筋的麻烦事,眼看就要闹大,好像总有他那么一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或者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那绷紧的弦儿就松了,事儿也就悄没声儿地过去了。傻柱以前觉得,那是林向阳运气好,或者会来事儿。可次数多了,再傻的人也咂摸出点味儿来。那不是运气,那是人家心里有盘算。
就像上次,二车间的刘大炮和装卸队的王老五为了争用厂里那辆破三轮车,差点在仓库门口动起手来,两边人都围上了,劝都劝不开。林向阳路过,没拉架,也没说大道理,只走过去拍了拍那三轮车的车座,皱着眉说:“这后胎气儿好像不太足啊,别半道上撂了挑子,耽误了正经活儿。” 刘大炮和王老五都是一愣,凑过去看,果然车胎有点瘪。林向阳又像是随口一提:“我好像看见行政科那边刚领回来两辆新的,不知道登记了没有。” 这话一出,两人互相瞪了一眼,哼哧哼哧地,居然就各自散开,奔行政科去了。
当时傻柱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林向阳这话赶巧了。现在坐在这儿细想,那三轮车胎是不是真不足,行政科是不是真有新车,都两说。关键是林向阳那一下子,就把两人针尖对麦芒的火气,引到了一个看似更实际、也能下台阶的问题上。这叫什么?这叫四两拨千斤。
“我是不是……真有点傻?” 傻柱脑子里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冒出这个念头。不是别人叫惯了的那个带着点亲昵、又带着点揶揄的“傻柱”,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脑子不会拐弯。他过去那些“威风”,那些“直来直去”,现在回想起来,有多少次是林向阳,或者像易中海那样的老师傅,在后面悄默声地给他擦了屁股,圆了场子?他以为是自己本事大,镇得住,其实离了那堵无形的墙,他早不知磕碰成什么样了。
心里头这股劲儿一泄,身上就感觉空落落的,还有点说不出的烦躁。他站起身,闷着头往外走。徒弟马华喊了他一声:“师父,哪儿去?” 他也没理会,只摆了摆手。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秦淮茹家附近那条胡同口。斜阳把胡同里的杂物影子拉得老长,几家屋头已经开始冒出炊烟,带着点劣质煤球味儿和淡淡的饭菜香。他站住了脚,有点犹豫。以前来,多半是秦淮茹家里又短了什么东西,或是遇上什么难处,他来送点、帮点,心里头带着一股子“我得管她”的劲儿,可那劲儿底下,又总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好像自己就是个钱袋子、劳动力,被那点若有若无的情分牵着鼻子走。今天,这股憋屈劲儿好像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想看看她,又怕还是老样子。
正踌躇着,秦淮茹却从院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个簸箕,像是要倒垃圾。一抬眼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笑容:“柱子?你怎么站这儿?快进来啊。” 那笑容,在渐暗的天光里,依然显得很温润。
傻柱“哎”了一声,跟着进了院。秦淮茹把簸箕放在墙角,引他进屋。屋里还是老样子,家具简单,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小当和槐花不在家,大概是出去玩了。秦淮茹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食堂不忙了?” 她问,声音轻轻的。
“嗯,忙过了。” 傻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温正好。他抬眼看了看秦淮茹,她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但眼神还是亮的,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韧性。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往常这种时候,傻柱要么就主动找话,问家里缺不缺粮,孩子怎么样,要么就等着秦淮茹开口诉苦,他好拍胸脯。今天他却只是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秦淮茹看着他,觉得他今天有点不一样。眉头不像平时那样总是无意识地拧着,眼神里的那股混不吝的躁动也平息了,倒像是……像是在为什么事苦恼。她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风声,说傻柱在厂里,好像没那么冲动了。
“柱子,” 她试探着开口,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我听说……上午后勤科那姓孙的,又去找食堂麻烦了?你没跟他吵起来吧?”
傻柱没想到她也知道了,摇了摇头:“没。”
“那就好,” 秦淮茹像是松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那种人,你越跟他吵,他越来劲。犯不上。我后来听人说,是林工……林向阳路过,跟那姓孙的说了几句什么,好像是关于下个月厂里招待餐标准的事儿,那姓孙的就屁颠屁颠走了。”
傻柱心里咚的一下。果然。又是他。自己当时只觉得憋着火难受,却没想到,人家林向阳轻飘飘几句话,就从根子上把问题引开了。那姓孙的关心的是土豆大小吗?他关心的是怎么显摆他那点权力,或者捞点好处。林向阳直接抛出一个他更关心的“招待餐”问题,他自然就顾不上土豆了。
他看着秦淮茹,她说话时眼神里带着点庆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是赞赏吗?对他没吵架的赞赏?这眼神,跟他过去帮她扛了粮食、修了房顶之后,那种带着感激却又夹杂着负担的眼神,不太一样。
“我……” 傻柱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干,“我以前是不是挺混的?遇事就知道嚷嚷,动手。”
秦淮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怔,随即垂下眼睑,手指绞着衣角:“也……不是。你那是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 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
傻柱苦笑了一下:“实在?就是傻呗。给人当枪使,还觉得自己挺英雄。”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往后,我也得学着……动动脑子。”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别扭,却又异常认真。秦淮茹抬起头,重新看着他,眼神里那点光亮闪烁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那张粗犷却此刻显得有些迷茫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里,少了以往那种刻意的、带着算计的柔软,多了几分打量,几分探究,还有一丝……真正的,如同春水化开坚冰般的温柔。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熟悉的傻柱,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她可以轻易用几句软话、几滴眼泪就能牵动的莽汉,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破土,生出稚嫩却坚韧的芽。
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邻家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着两人安静的轮廓。
“能这么想,挺好。” 良久,秦淮茹才轻声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弧度,“肚子饿不饿?我这儿还有早上蒸的窝头,给你热一个?”
傻柱看着她那笑容,心里头那股空落和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不少。他点了点头:“成。”
夜色渐浓,四合院里各家灯火次第亮起,嘈杂的人声、锅碗瓢盆的响动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傻柱从秦淮茹家出来,慢慢往自己屋走。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夜露的凉意,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路过中院,看见许大茂端着个搪瓷盆从水龙头那边接水回来,瞧见他,习惯性地就想刺儿两句:“哟,傻柱,又从秦寡妇那儿吃饱喝足回来了?你这长期饭票当得可真是尽职尽责啊!”
要在往常,傻柱立刻就得瞪起眼骂回去,至少也得回一句“孙子你找抽呢”。可今天,他脚步没停,只是侧头瞥了许大茂一眼,那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许大茂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悯?或者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吃没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那张破嘴就行。” 傻柱的声音不高,也没什么火气,说完就继续往前走。
许大茂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准备好的后续嘲讽全堵在了嗓子眼,张着嘴,看着傻柱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那边,半天没回过神来,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傻柱……今天吃错药了?”
傻柱没理会身后的嘀咕。他推开自家屋门,没急着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光线,走到桌边坐下。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座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
他回想着秦淮茹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细微的变化,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在他心尖上轻轻搔了一下。又想起林向阳那些看似随意,实则总能恰到好处化解矛盾的行事。再对比自己过去那么多年,梗着脖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弄得自己一身伤,还连累旁人操心。
“动脑子……” 他喃喃自语,这三个字对他来说,以前是贬义,是“耍滑头”、“不实在”的代名词。可现在,他品出了一点不同的滋味。那不是耍滑,是看清楚,想明白,是给自己,也给关心自己的人,留一条更宽敞、更顺当的路。
他依然是他,何雨柱,骨子里那份仗义和耿直没变,也变不了。但或许,从今往后,这份仗义和耿直外面,可以包上一层不那么扎人、也更耐磨的壳子。
夜更深了,四合院彻底沉入睡梦。傻柱屋里,灯一直没亮,只有烟头那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陪着他,在这寂静的夜里,完成了一次无声却至关重要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