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初夏已带了几分溽热,但府衙户房内,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却比天气更让人心烦意乱。林闻轩捻着手中一份关于历年田赋征收的陈旧卷宗,眉头微蹙。他到任通判已数月,分管钱粮刑名,赵德柱那边“三千两”的亏空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时刻驱策着他,而周文渊兄妹的窘境又如一面镜子,映照出另一条路的惨淡。他必须更快地“做出成绩”,找到稳定且“安全”的财源。
他的“金手指”——过目不忘的记忆与对数字、文字的极致敏锐——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飞速运转。连日来的翻阅,几条看似无关的信息逐渐在他脑中串联起来:
其一,本府乃至本省,民间小额交易及官府发放工食银钱,多用碎银,成色不一,损耗计算极为混乱。
其二,朝廷规定的库平银与民间通用的市平银之间存在固定差额。
其三,历年卷宗记录,各州县解送府库的税银,因熔铸、运输、查验等环节,允许有微小的“耗羡”,但实际操作中,这个比例极具弹性,且往往成为胥吏中饱私囊的灰色地带。
一个大胆且精妙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这并非简单的加征,而是利用规则和信息的优势,进行一场看似合规的“技术性”敛财。
他召来了户房经承,一个姓李的老吏,脸上总是挂着谦卑又精明的笑容。
“李经承,我看往年税银征收,耗羡一项,记录颇为含糊。各地标准不一,百姓多有怨言,也易滋生弊端。”林闻轩将一份汇总表格推到他面前,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各州县近五年声称的耗羡比例,以及实际入库银两的估算差额。这是他凭借超人记忆力和心算能力,从零散记录中还原出的真相。
李经承接过表格,只扫了几眼,额头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位新任通判大人,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竟不声不响地将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大人明鉴,”李经承躬身道,“此事……确实有些积弊。只是牵涉甚广,若骤然更改,恐下面州县反弹,征收不力……”
林闻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本官并非要刻薄待下,更非盘剥百姓。正因标准不一,才需统一章程,既保障国库收入,也杜绝胥吏私下滥征,于公于私,皆是好事。”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提出了自己的方案:由府衙出面,统一规定一个“合理”的耗羡附加率。这个比率,略高于以往一些清廉州县的实际征收,但又远低于那些贪腐之地的盘剥。关键在于,他引入了一个全新的概念——“火耗归公”。
“所有耗羡银两,必须随正税一并解送府库,登记造册。其中一部分,用以弥补熔铸、运输之实际损耗,以及补偿州县征收之辛苦;另一部分,”林闻轩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经承,“则作为‘养廉公费’,按季发放给府衙及各县经办吏员,使其不必再靠私下手段牟利,从而专心公务。”
李经承听得目瞪口呆。这一手“化私为公”,看似规范了流程,堵住了小吏的贪墨,实则将原本散落各处的灰色收入,集中到了府衙可控的池子里,并且给了所有人一个“合法”分润的理由!这位林通判,简直是……点石成金!
“大人……此策甚妙!甚妙啊!”李经承反应过来,连声赞叹,眼中闪烁着混合着敬畏与兴奋的光芒,“如此一来,上下皆有其利,推行阻力必小!只是……这具体比率,以及分润比例……”
“具体细则,由你草拟,务求稳妥,既要能‘增收’,亦不可激起民变。三日后将草案呈报于我。”林闻轩将皮球踢了回去,既是考验,也是让这位地头蛇去平衡各方利益,确保方案能落地。
“是!卑职定当竭尽全力!”李经承躬身领命,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他知道,一条新的财路,就在眼前了。
方案一经推出,果然阻力甚小。各州县官员发现,虽然明面上的“耗羡”似乎固定了,但有了“养廉公费”的预期,且操作透明,避免了被更底层胥吏欺上瞒下,实际收入可能更稳定甚至有所增加。胥吏们则因为有了“合法”的额外收入,且由府衙统一发放,积极性反而提高。普通百姓感受到的实际负担增加并不明显,甚至因为标准统一,避免了胥吏的随意加派,怨声反而小了些。
一个月后,第一次按照新规解送的税银汇总到府库。李经承捧着账册,喜形于色地向林闻轩汇报:“大人神算!此番‘耗羡归公’,府库净增白银……八千两!”
林闻轩看着账册上那个数字,心中并无太多喜悦。这八千两,每一两都沾着“技巧”的色彩,是利用信息差和规则漏洞,从民间汲取的“合法”超额利润。它不像贪墨那样直接,却更为系统化,也更为隐蔽。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条在系统中快速上升的“捷径”。但这捷径的尽头,是登云梯,还是更深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