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江安府码头。
官船“安澜号”静静地泊在岸边,崭新的桐油船身在初冬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桅杆上,标志着正五品官员身份的青色旗帜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摆动。岸上,江安府大小官员、地方士绅近百人,衣冠楚楚,列队相送。场面盛大,气氛却透着一种精心排练过的虚伪热闹。
林闻轩身着簇新的五品白鹇补子官服,站在跳板前,面带得体的微笑,与最后几位前来送别的同僚、乡绅拱手作别。言辞恳切,祝福殷殷,仿佛他此行不是去京城钻营,而是去肩负什么救国救民的重任。
“林大人此去京师,必当大展宏图,他日位列台阁,莫忘了江安父老啊!”盐商总会长挺着便便大腹,声音洪亮,顺势又将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塞到林闻轩随从手中,“些许土仪,聊表寸心,万望笑纳。”
“总会长太客气了。”林闻轩笑容不变,眼神示意随从收下。那盒子里绝非什么“土仪”,而是盐引新政下,提前“孝敬”给他的又一笔分红,数额足以在京城置办一处不错的宅院。他的心早已飞向了京城的权力中心,对这些送往迎来,只剩下来者不拒的麻木。
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在他手下得以升迁的“自己人”,眼神热切;有被他打压过的对手,强颜欢笑;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庸官,纯粹是来走个过场。他的妻子王氏带着年幼的子女,已先一步被丫鬟仆妇簇拥着上了船。女儿趴在船舷,好奇地看着岸上的人群,儿子则怯生生地抓着他母亲的衣角。
一丝微不可察的恍惚掠过林闻轩心头。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看着上官离任,心中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对官场的敬畏。如今,位置调换,他心中却只剩下去更广阔天地博取更大权力的算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洞。
“大人,吉时已到,该启程了。”管家林福在一旁低声提醒。
林闻轩收敛心神,最后朝送行人群拱了拱手,在一片“一路顺风”“鹏程万里”的喧嚣中,转身,踏上了连接船只与岸边的跳板。
就在他双脚刚刚踏上甲板,船工正要抽回跳板的那一刻——
“等等!林大人请留步!”
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急促的女声穿透了送行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裙,以薄纱覆面的女子,正奋力排开人群,向官船跑来。她身姿窈窕,步履匆忙,虽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那双眼睛,清澈中带着一丝倔强与急切,绝非普通民女。
岸上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护卫立刻上前阻拦。
林闻轩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一丝不悦与警惕。临行前节外生枝,是官场大忌。他示意护卫稍安勿躁,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女子:“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本官行程?”
那女子在跳板前站定,微微喘息,仰头看着林闻轩,目光复杂。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民女苏芸,乃已故云山县苏知县之女!”
“苏知县?”岸上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一些资历老的官员露出了然或诧异的神情。苏知县,正是林闻轩前任,那个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赵德柱联手上面排挤走,最终郁郁而终的清官!
林闻轩的心脏猛地一缩!苏知县……那个他初到云山县时,只在百姓零星的追忆和赵德柱不屑的提及中听说过名字的前任。他的形象,在林闻轩心中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那似乎是一个固执、不识时务,最终被官场吞噬的悲剧人物。此刻,他的女儿竟突然出现?
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原来是苏姑娘。不知拦住本官去路,所为何事?”
苏芸从怀中取出一本略显陈旧、边缘磨损的蓝皮册子,双手高高举起:“林大人!这是先父在云山任上留下的笔记手札,其中详细记录了当年赵德柱等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诸多证据!先父临终遗言,若遇清正官员,可将此册交付,望能沉冤得雪,告慰云山枉死百姓在天之灵!”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送行人群中激起层层涟漪。赵德柱的名字被提及,让不少知晓内情的官员脸色微变。那本蓝皮册子,在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林闻轩的瞳孔骤然收缩,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清正官员?他如今哪里还配得上这四个字!这册子对他而言,不是沉冤得雪的希望,而是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赵德柱的罪证,恐怕也牵扯到当年云山官场的诸多隐秘,甚至……可能与他林闻轩初入官场时,某些不得已的“妥协”有所关联。若此册公开,不仅赵德柱要完蛋,他林闻轩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能干”“懂事”形象,也可能受到质疑,更会得罪赵德柱背后,可能早已编织得更深的网络!
绝不能接!
电光火石间,林闻轩已做出决断。他面色一沉,语气带着官威:“苏姑娘,本官即将赴京履职,旧案卷宗自有继任者审理。你若有冤情,当按律向云山县衙或江安府衙递交状纸,陈明证据。在此拦截官船,于礼不合,于法不容!”
他试图用官腔和律法将此事推开。
苏芸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愤懑,她急声道:“林大人!民女岂不知衙门程序?然赵德柱在云山一手遮天,上下打点,普通状纸如何能上达天听?先父曾言,林大人初到云山时,尚有为民之心!故此特来……”
“放肆!”林闻轩厉声打断她,他不能让苏芸再说下去,那会撕开他早已精心掩盖的过去,“本官在云山如何,自有公论!你挟旧案拦路,扰乱公务,念你是忠良之后,本官不予追究。来人,请苏姑娘离开!”
护卫得令,上前便要驱赶苏芸。
“林大人!”苏芸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一丝希望,“您难道忘了云山县衙前那棵老槐树了吗?您初到任时,曾在树下对百姓许诺……”
老槐树!林闻轩脑中“嗡”的一声。他确实记得,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他也确实曾在树下,对着寥寥几个前来观望的新县令的百姓,说过一些“为民请命”“公正执法”的场面话。那时,他或许还带着几分真诚。
可如今……那些话如同最尖锐的讽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脸色铁青,不再看苏芸,转身对船工喝道:“收跳板,开船!”
跳板被迅速抽回。船身缓缓离岸。
苏芸被护卫拦在岸边,望着逐渐远去的官船,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彻底的绝望与冰冷。她没有再哭喊,只是死死盯着船头那个身着五品官服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她将那本蓝皮册子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父亲未能瞑目的冤屈。
岸上的送行人群,气氛变得异常尴尬和微妙。众人默默看着这一幕,心思各异。盐商总会长搓着肥厚的手掌,眼神闪烁;几位官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官船驶入运河主航道,速度渐快。江安府的码头、人群,以及那个孤零零的青色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模糊不清。
林闻轩站在船头,任凭寒冷的河风吹拂面庞,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成功了,他离开了江安,奔赴更高的权位。他用冷漠和官威,轻易打发了一个孤女伸张正义的乞求,保全了自己的“前程”。
“老爷,风大,进舱吧。”林福小心翼翼地上前,递过一件披风。
林闻轩没有动,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运河前方。京城就在前方,权力、财富、更大的舞台都在前方。可为何,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忽然想起贾先生昨夜密谈时,看似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大人,这官场之上,今日你踩着的,可能是明天的垫脚石,也可能是……日后勒紧你脖子的绳索。”
苏芸那双绝望而冰冷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本蓝皮册子,真的会就此沉寂吗?赵德柱知道此事吗?这背后,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