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闻轩带着师爷钱有道和两名衙役,踏上了前往云山县最偏远的李家村的路。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下乡,心中还揣着昨日升堂时那份“明镜高悬”的使命感。
“大人,前头就是李家村了。”钱师爷指着远处一片低矮的茅屋,“这村子靠着云山,地薄粮少,是县里最穷的地方。”
才进村口,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和腐烂秸秆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赤着脚在泥地里追逐,见到官差,像受惊的兔子般四散躲藏。
“老人家,我们是县衙来的。”林闻轩拦住一个背着柴禾的老农,“想问问村里的收成如何?”
老农惶恐地放下柴捆,扑通跪地:“青天大老爷,小老儿不敢胡说……”
“快请起。”林闻轩伸手去扶,却摸到老农臂上嶙峋的骨头,“本官是来了解民情的,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老农颤巍巍地起身,浑浊的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位过分年轻的县太爷:“回老爷的话,今年春旱,收成本就不好。可赵老爷……赵县丞前日刚派人来收了‘青苗税’,说是要给新任知县大人的‘孝敬’……”
林闻轩眉头一皱,看向钱师爷:“青苗税?本朝税赋中可有这一项?”
钱师爷凑近低语:“大人,这是……这是县里的惯例。新官上任,各乡都要表示表示。”
“惯例?”林闻轩心头火起,却强压着不动声色,“老人家,带本官去看看你们的水渠。”
村后的水渠已经干涸见底,渠底裂开纵横交错的缝隙。几个村民正用木桶从远处的河里挑水,一瓢瓢地浇灌着奄奄一息的秧苗。
“这水渠去年秋汛时被冲垮了段,”老农叹道,“上报县里请求修缮,至今没有音讯。”
“为何不自己修?”
“修不起啊大人!”一个挑水的汉子放下担子,“县里说要征民夫,每人要交五百文免役钱。咱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
正说着,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哭喊着跑来:“李老爹,不好了!赵管家又带人来了,说要收什么‘踏青税’!”
话音未落,几个彪形大汉已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闯进村来。那男子见到林闻轩一行人,先是一愣,随即堆起满脸谄笑:
“哎哟!这不是钱师爷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钱师爷咳嗽一声,正色道:“赵管家,这位是新任知县林大人。”
赵管家的笑容僵在脸上,慌忙跪下:“小的赵福,给县尊大人请安!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林闻轩冷冷地看着他:“踏青税?本官倒要请教,这是哪门子的税目?”
“这个……这个……”赵福额角冒汗,“是县丞大人体恤民情,春日踏青时节特设的……娱乐税。”
“娱乐?”林闻轩指着面有菜色的村民,“你看他们像是能娱乐得起的样子吗?”
赵福支支吾吾不敢答话。这时,一个衙役匆匆跑来,在林闻轩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林闻轩脸色一变,“带本官去看看!”
在村西头最破败的茅屋前,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女童。女童嘴唇干裂,额头滚烫,显然是染了重病。
“这是怎么回事?”林闻轩蹲下身探了探女童的额头,烫得吓人。
老妇人泣不成声:“孙女前日发热,没钱请郎中,今早就不省人事了……”
林闻轩猛地起身:“赵福!你刚才收的这个‘踏青税’,是多少钱?”
“一……一户二十文……”
“二十文?”林闻轩的声音冷得像冰,“就为这二十文,你要逼死一条人命?”
他解下腰间的钱袋,取出块碎银子塞给老妇人:“快去找郎中!”又对赵福喝道:“把收的钱全部退还!少一文,本官唯你是问!”
赵福连滚爬爬地退下后,林闻轩站在破败的村落中央,看着跪倒一片的村民,胸口堵得发慌。
返程时,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钱师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大人今日所为,只怕会得罪赵县丞……”
“得罪?”林闻轩停下脚步,指着远处蜿蜒的官道,“师爷你看,从县城到这里的路,坑洼不平。可本官听说,去年朝廷拨了五百两修路款?”
钱师爷面露难色:“这个……款项确实拨了,只是……层层克扣,到县里只剩二百两。赵县丞说,要留着打点上司……”
“打点上司?”林闻轩冷笑,“就用百姓的救命钱?”
暮色渐浓,林闻轩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突然问道:“钱师爷,若本官要重修这条水渠,需要多少银子?”
“少说也要三百两。可如今县库空虚,连衙役的俸禄都欠着两个月呢……”
回衙的路上,林闻轩一言不发。马车颠簸中,他摸出袖中那本《县治概要》,翻到记载云山县物产的那页:
“云山特产:药材、山货、竹木……”
他的手指在“药材”二字上轻轻敲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林闻轩发现自己在特定光线下,能看到书中隐藏的批注。此刻在暮色中,《县治概要》的“药材”旁浮现出一行小字:“云山深处有百年黄精,价比黄金。”
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若真如此,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可就在这时,马车突然急停。车夫惶恐地禀报:“大人,前面……前面路上躺着个人!”
林闻轩掀帘一看,暮色苍茫中,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横在路中央,手中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钱师爷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此事蹊跷,咱们还是绕道走吧?”
林闻轩却已跳下马车。他走近细看,那是个中年汉子,背上插着支箭,眼看活不成了。
汉子见到官服,用尽最后力气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半块烧焦的账本。
“赵……赵县丞……私吞赈灾粮……”汉子呕出一口血,“孙寡妇的丈夫……就是发现了这个……被灭口的……”
账本残页上,隐约可见“漕粮”“截留”“分润”等字眼,还有一个清晰的红色指印。
林闻轩接过账本,手心沁出冷汗。他意识到,今日的下乡察民情,已经不经意间掀开了云山县黑幕的一角。
而这个将死之人递来的账本,究竟是救命稻草,还是催命符?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钱师爷脸色煞白:“大人,有人来了!”
林闻轩迅速将账本塞入怀中,低声道:“帮我把人抬到车上。”
“可是大人,这明显是个麻烦啊!”
“见死不救,岂是父母官所为?”林闻轩咬牙,“快!”
当他们把伤员抬上车时,马蹄声已近在咫尺。暮色中,数骑黑衣人马出现在道路尽头,为首那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马车。
回衙的路上,林闻轩抚着怀中的账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不可能做个太平知县了。
而云山县的浑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