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林闻轩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那一千两银票和地契,仿佛在他书房的暗格里散发着灼人的热量,让他坐立难安。他既有一种踏出“那一步”后诡异的放松感,更有一种深陷泥沼的窒息感。
如何处理这份“厚礼”?退回去?绝无可能。那等于同时得罪张员外、赵德柱,乃至未曾谋面的梅巡抚,他刚刚看到的“前程”将立刻化为泡影。收下,然后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在他心烦意乱,准备去前衙点卯时,钱师爷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折扇,晃晃悠悠地来了。
“闻轩老弟,昨日可曾安睡?”钱师爷笑眯眯的,眼神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林闻轩心中一凛,强作镇定:“有劳钱师爷挂心,尚可。”
钱师爷自顾自地坐下,瞥了一眼林闻轩书桌上空荡荡的、尚未摆放任何贵重物品的笔洗,似笑非笑地说:“听说,昨夜张半城来过了?”
林闻轩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汗。张承嗣外号“张半城”,意指其家财之巨。钱师爷消息如此灵通!他不敢隐瞒,也无法隐瞒,只得含糊应道:“是,张员外……过来坐了坐。”
“呵呵,张半城是个妙人,最懂‘规矩’。”钱师爷用折扇轻轻敲着手心,“他这份‘程仪’,想必是恰到好处,既解了老弟你的燃眉之急,又不至于让你太过为难吧?”
林闻轩只能点头。
“礼,收下了。接下来,该如何‘回礼’,这里面的学问,可不比圣贤书浅啊。”钱师爷终于图穷匕见,他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指点”林闻轩这关键的一步。
林闻轩精神一振,知道这是来自赵德柱,或者说来自这个系统的又一次“教导”。他躬身道:“请师爷教我。”
钱师爷对林闻轩的态度很满意,捋了捋山羊胡,慢条斯理地道:“这官场上的礼尚往来,讲究个‘有来有回,有轻有重,有名有实’。张半城这份礼,是‘投资’,看的是你林通判未来的前程。你此刻若立刻用等值的金银回赠,那便是打他的脸,显得生分,也小家子气。”
“那晚辈该如何做?”
“第一步,是‘记情’。”钱师爷伸出枯瘦的手指,“找个机会,私下里,态度要诚恳,感谢他的‘程仪’,言明他的情谊你记下了。话不必说透,但意思要到。让他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林闻轩默默记下。
“第二步,是‘办事’。”钱师爷继续道,“眼下就有一桩。张半城在城西有片绸缎庄,与隔壁的笔墨铺子因地界纠纷,闹了有小半年了。县衙里经办此事的胥吏,被他隔壁那家打点过,一直拖着不办。你即将离任,本不必插手。但此刻,你以县丞身份,快刀斩乱麻,将此案公允了结,让张半城得偿所愿。这,便是比金银更好的‘回礼’。”
林闻轩恍然。利用即将离任、无所顾忌的时机,帮张员外解决一桩麻烦事,既还了人情,又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懂事”,还不会留下明显的受贿证据。果然是老辣!
“当然,此事要做得漂亮。”钱师爷补充道,“案卷要齐全,判词要公允,让人挑不出毛病。要让张半城赢得理直气壮,这才是你的本事。”
“那……赵大人和梅巡抚那边……”林闻轩试探着问。张员外的礼,恐怕不止是给他一个人的。
钱师爷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赵大人那里,你离任前的‘炭敬’,分量需得更足一些,态度需得更恭谨一些。至于梅巡抚那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你现在还不够格直接递话。你的‘回礼’,便是到了江安府后,兢兢业业,做出成绩,成为梅巡抚门下得力之人,这便是对梅巡抚,也是对举荐你的赵大人,最好的回报。”
一条清晰的“回礼”链条在林闻轩脑中形成:替张员外办事→加重酬谢赵德柱→未来效忠梅知节。环环相扣,形成一个稳固的利益同盟。
“另外,”钱师爷仿佛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红帖,“这是赵大人让我转交你的。三日后,梅巡抚的一位远房侄孙在邻县大婚,赵大人公务繁忙,无法亲往,你便代表赵大人,代表我们云山县,前去道贺。这份贺礼,赵大人已替你备好,你只需人到即可。记住,到了那里,多看,多听,少说。那里,或许有你未来的‘同僚’。”
林闻轩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请柬,只觉得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跑腿送礼,这是一次进入更高层级圈子的见习机会!是赵德柱和钱师爷为他铺的又一步路。
他看着钱师爷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寒意更甚。这套系统不仅教你如何收礼,更教你如何“得体”地回礼,如何将权钱交易、人情关系编织得滴水不漏,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
他原本以为收了礼是结束,现在才明白,那仅仅是开始。如何回礼,是一门更精深、更绑缚人的学问。
“多谢师爷指点迷津。”林闻轩再次躬身,这一次,心情比刚才更加沉重复杂。
钱师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闻轩啊,记住一句话:在这官场,不会收礼是蠢,不会回礼是死。和光同尘,方能行稳致远。”
和光同尘……林闻轩咀嚼着这四个字,看着钱师爷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张华丽的请柬。他仿佛看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巨大而精致的鸟笼,而钥匙,似乎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