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内堂相见后,林闻轩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梅知节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自己人”、“互相帮衬”、“知其轻重”,这些词语背后,是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和权力交换。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要么彻底融入,要么……他不敢想下去,那挪用库银的把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梅知节竟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贴身随从,来到了林闻轩的府邸。这突如其来的到访,让林府上下手忙脚乱,林闻轩更是心惊肉跳,不知是福是祸。
梅知节却显得颇为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他甚至在林闻轩的书房里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收藏的几本书,点评了几句。
“闻轩,你这书房,倒是清雅。”梅知节在窗边的榻上坐下,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新植的芭蕉上,“比不得我那里,俗物太多。”
“恩师说笑了,学生这里简陋,恐污了恩师清目。”林闻轩亲自奉上茶,心中忐忑。
“诶,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梅知节呷了口茶,话锋突然一转,“闻轩,你可知,为何这天下官员,如过江之鲫,能身居高位者却寥寥无几?”
林闻轩屏息凝神:“学生不知。”
“因为大多数人,要么是不懂‘和光同尘’的蠢材,要么是懂了却做不到的懦夫,要么……”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是做得太过,不知收敛的狂徒。”
他放下茶盏,声音沉缓而有力,开始了那番彻底颠覆林闻轩世界观的一席话。
“为官之道,不在清廉,而在‘平衡’。”梅知节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清如水,则无鱼;浊如墨,则翻船。你要在这清浊之间,找到那条能让你安稳行船的航道。”
“你看那海瑞,清名留青史,然于国于民,真有大益否?他所在之地,官场瘫痪,政务废弛,因其一人之清,反误了一方百姓。此非为官之道,乃求名之术耳。”
林闻轩想要反驳,想说海瑞至少留下了气节,但话到嘴边,看着梅知节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再说那严嵩,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结果如何?身死族灭,为天下笑。为何?因为他只知敛财,不知分配;只知弄权,不知养望;只知进,不知退。他将那池水搅得太浑,惹得天怒人怨,最终反噬自身。此乃不智。”
梅知节看着林闻轩,语气变得推心置腹:“闻轩,你我读书人,寒窗苦读,所为何来?不正是为了‘达则兼济天下’吗?可你若连自身都立不稳,如何济世?若要立稳,便需懂得这官场的‘气候’。”
“这气候,便是人情,是关系,是利益往来。你送我一分‘炭敬’,我予你一分照拂;你帮我办成一事,我记你一份人情。今日我提携你,来日你或可助我。这并非简单的贪腐,而是一种……嗯,可称之为‘润滑’之物。没有它,这朝廷的巨轮便转不动,至少,转不顺遂。”
“你当初在云山,若不懂变通,不肯拿出那三千两,如今或许还在那穷山恶水与胥吏斗气,空有抱负,何以施展?你如今在江安,若不懂得分润上下,如何能令政令畅通,做出成绩?”
这一句句,如同重锤,敲打着林闻轩心中那座名为“理想”的堡垒。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完全反驳。现实的残酷,他早已体会。梅知节的话,不过是将那层遮羞布彻底掀开,露出了下面赤裸裸的运行规则。
“恩师……学生,学生只是有时午夜梦回,想起初入仕途时的誓言,心中……不安。”林闻轩终于艰难地吐露了一丝真心话。
梅知节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了更为欣赏的神色。“有不安,是好事。说明你良心未泯。但切记,不可让这不安成为阻碍。你要学会与之共存,将其转化为做事的力量。我们聚敛钱财,是为了更好地经营关系,巩固权力;我们巩固权力,是为了能做更多想做的事,庇护更多想庇护的人。这便是我所说的‘平衡’。”
他站起身,走到林闻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无比诚恳:“闻轩,老夫视你为子侄,才对你说这番话。这江安,这朝堂,未来是你们的。但前提是,你要先学会在其中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和光同尘’,并非同流合污,而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一种……以迂为直的策略。”
“好好想想吧。”梅知节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起身离去。
林闻轩独自坐在书房里,久久未动。梅公的一席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只一直被压抑的欲望猛兽。是啊,若不能掌权,何谈济世?若不能存活,何谈理想?那些清流,除了骂名,还留下了什么?而梅公这样的人,却能实实在在地影响一方,庇护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