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饿殍事件引发的风波,在林闻轩停止深入追查后,表面上似乎渐渐平息。贾富贵和几名胥吏被以“监管不力、账目不清”的罪名革职杖责,流放千里,成了平息民愤和官场内部紧张的替罪羊。粥厂的粥暂时变得稠厚了些,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表象。
数日后,林闻轩接到巡抚衙门的传召,言梅公有要事相商。他心中了然,该来的终究来了。
巡抚衙门后花园的水榭中,梅知节屏退了左右,只留林闻轩一人。时值深秋,池中荷花早已凋残,唯有几茎枯荷在秋风中伫立,平添几分萧瑟。
梅知节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居士便袍,显得随和而亲切。他亲手沏了一杯茶,推到林闻轩面前,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闻轩啊,近日府城赈灾,辛苦你了。”
林闻轩连忙躬身:“皆是卑职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只是……未能防患于未然,致使孩童殒命,民心浮动,卑职有负大人信任,深感惭愧。”他这话半是请罪,半是试探。
梅知节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语气依旧平和:“天灾无情,岂是人力所能尽免?你能在灾民涌集之时,果断开仓设厂,稳住大局,已属难得。至于下面胥吏办事不力,偶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嘛。”
“水至清则无鱼……”林闻轩在心中默念着这熟悉的七个字,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深意。
梅知节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为官之道,在于通达。既要明晓律例章程,更要懂得人情世故。这官场,就像这池水,”他指了指窗外的池塘,“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你若执意要搅得清澈见底,非但找不到你想找的鱼,反而可能让池水浑浊不堪,甚至……把自己也陷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林闻轩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但那笑意深处,却有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揪住不放,于己于人,皆无益处。重要的是,大局稳定,政令畅通。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什么是‘小道理’,什么是‘大道理’。”梅知节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敲在林闻轩心上。
林闻轩彻底明白了。梅公这是在告诉他:追查孩童饿死案,是“小道理”;维护官场稳定和梅派利益,是“大道理”。为了“大道理”,牺牲一个“小道理”,是必要的,也是“明智”的。
他想起自己当初买官,不也是为了所谓的“大道理”(实现抱负)而牺牲了“小道理”(行贿是不对的)吗?如今,他似乎又面临着类似的选择。
梅知节见他沉默,知道他已经听懂了,便不再多言,转而聊起了其他闲话,诸如京城动向、诗词歌赋,气氛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融洽。
但在林闻轩听来,这些闲话都像是隔着一层纱,模糊而遥远。他的心神,还沉浸在梅公那“轻描淡写”的“点拨”之中。
离开巡抚衙门时,已是黄昏。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林闻轩坐在回府的轿中,闭目沉思。
梅公的“点拨”,看似温和,实则是一次严厉的警告和最终的通牒。他林闻轩若还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还想得到梅公的提携和庇护,就必须学会“适可而止”,必须懂得“和光同尘”,必须接受这套运行规则。
那孩童饿殍的惨状,与梅公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
他知道,他输了。不是输给某个具体的对手,而是输给了这庞大、坚韧、无处不在的“系统”。
从这一刻起,那个曾因孩童之死而震怒、试图彻查真相的林闻轩,或许将彻底死去。活下来的,将是一个更懂得“规矩”,更善于在浑浊池水中游弋的“成熟”官员。
梅公轻点拨,重若千钧。它压垮了林闻轩心中最后的挣扎,也为他彻底铺平了那条沉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