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的刺痛与旧日誓言的拷问,让林闻轩在极度的痛苦中,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他不能就这样彻底沉沦下去,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改变,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一下自己那躁动不安的良心。
他不能再触及赈灾款项这个刚刚平息下去的雷区,但他可以尝试从别处着手,整顿一些他职权范围内可见的“积弊”。他将目光投向了府衙内部运作中,一些长期存在、人人习以为常的陋规。
比如,胥吏下乡催征钱粮时,向来有所谓的“鞋脚钱”、“饭食银”等额外索取,加重百姓负担;又如,府衙采买办公物品,价格往往虚高,其中猫腻众人心照不宣;再如,狱讼之中,胥吏索要“抄案钱”、“解锁钱”更是常态……
这些“积弊”,相比赈灾贪墨,似乎只是“疥癣之疾”,但同样侵蚀着官府公信,盘剥着底层民众。而且,整顿这些,看似不会触动更高层的利益,阻力应该小一些。
林闻轩重新振作精神(或者说,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狂热),召集相关属官,连续发布了几道措辞强硬的手谕:
“严禁胥吏借下乡公干之名,勒索百姓‘鞋脚钱’、‘饭食银’等一切陋规!违者严惩不贷!”
“府衙一应采买,需三人以上经手,价格需与市面行情比对,账目需清晰透明,定期核查!”
“整顿狱讼,严禁胥吏借端索贿!若有投诉,一经查实,立子重处!”
他甚至亲自督促,要求钱师爷带人重新核验近期的几笔采买账目,并派人暗中查访,是否有胥吏顶风作案。
初始几日,府衙上下似乎为之一新。属官们唯唯诺诺,胥吏们噤若寒蝉,各项事务仿佛都严格按照新规执行。林闻轩看到报上来的、价格“合理”的采买清单,听到下属禀报“陋规已绝”,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丝虚妄的安慰,仿佛自己真的涤荡了一些污浊。
然而,这种表面上的改观,仅仅维持了不到十天。
很快,各种问题开始浮现。
先是负责下乡的胥吏们抱怨连连,声称若无“鞋脚钱”贴补,连基本的体力都难以维持,工作积极性大受打击,导致催征效率急剧下降。
接着,采买办公用品的属官来诉苦,说严格按照市价,根本买不到足够数量的合格物品,商家们宁愿不做这赔本买卖。
甚至,狱讼环节也出现了问题,有胥吏消极怠工,导致案件文书积压,进度缓慢。
更让林闻轩感到无力的是,他发现,那些报上来的“合理”价格,很可能是几家商户联手做给他看的表面文章;那些声称“陋规已绝”的报告,下面掩盖着的,或许是更加隐蔽、更加巧妙的索取方式。
他试图改革的触角,仿佛碰在了一张充满弹性的、无形的大网上。这网由无数细微的利益关系、长久的行为习惯和根深蒂固的潜规则编织而成。他用权力去压,它便暂时凹陷下去,但一旦他稍有松懈,或者触及到某些核心的利害关系,它便会立刻反弹回来,甚至以另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继续存在。
他发布的严令,成了纸面上的空文,或者变成了下级官吏们需要花费更多心思去应付和规避的“麻烦”。整个官僚系统,以其巨大的惯性,默默地对他的“改革”进行着软抵抗。
林闻轩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那些渐渐恢复“常态”的报告,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他意识到,自己想凭借个人力量,去改变这套运行了成百上千年的官僚积弊,是何等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这试图改积弊的失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赎罪的狂热,也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系统惯性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他不仅没能安抚自己的良心,反而在又一次的挫败中,加深了无力感和幻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