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林闻轩站在征收点的角落,浑身冰凉,并非因为湿冷的空气,而是源于心底那股巨大的无力感。
他看着那老农最终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数出远远不够的散碎银两,又在胥吏不耐烦的呵斥声中,加上几枚压箱底的铜钱,才勉强凑够了那被严重低估的“折色银”。老人佝偻着背离开的背影,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走!”林闻轩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转身离开。长随紧跟其后,大气不敢出。
他没有回通判衙门,而是直接去了江安府知府衙署。他要见知府张大人,这位他的直属上官,平日里对他还算客气,他需要支持,需要借知府之威,来整顿这歪风邪气!
知府衙门的门房见是林通判,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传。然而,林闻轩在花厅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喝完了两盏已经温凉的茶,才见张知府慢悠悠地踱步出来。
“闻轩来了啊,坐,坐。”张知府五十多岁年纪,保养得宜,面色红润,总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何事如此急切?本府方才正在处理一桩盐务的案子,耽搁了。”
林闻轩压下心中的焦躁,将自己在征收点的见闻,以及赵书办汇报的离谱数据,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他站起身,语气沉痛:“府尊大人,胥吏如此阳奉阴违,曲解政令,盘剥百姓,不仅使良法美意沦为害民之策,更损害朝廷威信,败坏大人官声!下官恳请府尊大人下令,彻查此事,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张知府端着茶杯,轻轻吹着浮沫,听得很是耐心。直到林闻轩说完,他才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闻轩啊,你的心情,本府理解。年轻人,有干劲,想做事,这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办事嘛,光有干劲还不够,还需懂得‘顺势而为’。你可知,你这项新政,触动的是多少人的饭碗?从州县官员到三班六房,再到那些靠着漕运吃饭的仓廪、斗级、脚夫……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可是府尊,此举于国于民有利……”
“于国于民有利,本府岂能不知?”张知府打断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透出几分老吏的圆滑,“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下面的人,辛苦当差,就指着这点‘陋规’养家糊口。你一下子把路给断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他们能不给你使绊子吗?”
他站起身,走到林闻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闻轩,你还年轻。有些事,急不得。这新政嘛,方向是对的,但方法可以再斟酌。譬如这折色价格,是否可再议?执行细节,是否可更稳妥?总要给下面的人,一点转圜的余地,一点……甜头。不然,你这政令,恐怕真的就只停留在衙门的文书上了。”
林闻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明白了。张知府并非不知情,他什么都清楚!他甚至可能默许,或者本身就是这利益链条中的一环!他口中的“顺势而为”、“转圜余地”,就是要自己向这套腐朽的规则妥协!
“府尊的意思是,对此等公然违抗政令、盘剥百姓之行,就此放任不管?”林闻轩的声音有些发冷。
“哎,话不能这么说。”张知府摆摆手,“管,当然要管。本府会申饬户房,责令他们严格按你的章程办事。至于下面州县嘛……这样,你拟个详细的条陈上来,说明情况,本府批转下去,让他们自查自纠,如何?”
自查自纠?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林闻轩看着张知府那张圆滑的笑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毫无意义。这位上官,不会给他任何实质性的支持。
他躬身行礼,声音干涩:“下官……明白了。多谢府尊教诲。”
走出知府衙门,雨还在下。林闻轩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那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铁板,正向着他压下来。他怀揣着济世安民的理想,手握通判权柄,颁布了自认为利国利民的政令,结果呢?胥吏阳奉阴违,上官和稀泥。
他的政令,别说传出江安府,甚至连这知府衙门,都没能真正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