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的丝竹声隔着水面传来,婉转缠绵,却让林闻轩心头更加烦躁。他站在船头,望着漆黑的水面,手中紧握着那份名单——上面十七个名字,如同十七道催命符。
“林大人,外面风大,进来喝杯暖酒吧。”一个娇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闻轩回头,见柳如丝倚在门边,一袭绯色长裙在夜风中轻扬,眉眼间尽是风情。她是梅知节安排在画舫上的耳目,今夜这场“鸿门宴”,便是由她一手操办。
“柳姑娘先去招呼客人,林某稍后便到。”他勉强笑道。
柳如丝走近,低声道:“大人可是在为难?冯远道的人已经到了,正在里面与各位大人把酒言欢呢。”
林闻轩心头一紧。果然如梅知节所料,冯远道的人混了进来,正在拉拢梅派官员。
“都有谁在与他们接触?”他压低声音。
柳如丝红唇微启,报出几个名字,正是名单上靠前的几位。林闻轩暗叹一声,这些都是平日里对梅知节最为殷勤的“门生”。
他整了整衣冠,走进喧闹的船舱。丝竹盈耳,歌舞正酣,官员们三五成群,推杯换盏。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林大人来了!”
“给林大人让座!”
林闻轩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几个面生的官员——那是冯远道的心腹。他们正与名单上的几个官员交头接耳,神情亲密。
“诸位继续,不必拘礼。”他举杯笑道,“今夜只谈风月,不论公务。”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酣畅。一个面生的官员举杯来到林闻轩面前:“下官赵明诚,久仰林大人大名,敬大人一杯。”
林闻轩认得这是冯远道的远房外甥,现任户部主事。他举杯相应,笑道:“赵主事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赵明诚借势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道:“冯大人对林大人十分赏识,常说要找个机会与大人深谈呢。”
林闻轩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惊讶:“冯大人抬爱了。”
“冯大人说,梅公虽好,终究是致仕之人。林大人前程远大,何必拘泥于一派一系?”赵明诚声音更低,“若大人有意,冯大人可保大人三年内入阁。”
好大的口气!林闻轩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冯大人厚爱,林某感激不尽。只是恩师待我恩重如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赵明诚会意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这是冯大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林闻轩瞥了一眼,只见上面罗列着京城宅邸一座、田庄两处、白银五万两,还有...他瞳孔微缩,礼单最后竟写着“江南盐引三千引”。
这是足以让任何官员心动的重礼!
他强压住心中的悸动,将礼单推回:“赵主事,这...”
“大人不必推辞,”赵明诚按住他的手,“这只是见面礼。冯大人说了,若大人肯相助,日后还有重谢。”
“相助什么?”
赵明诚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冯大人想知道,梅公手中那本红册...究竟在何处?”
林闻轩心头巨震,终于明白了冯远道的真正目的。他不仅在挖梅知节的墙角,更在打红册的主意!
他沉吟片刻,忽然笑道:“赵主事,此事关系重大,容林某考虑几日。”
赵明诚满意地笑了:“应当的。三日后,下官在寒舍恭候大人佳音。”
送走赵明诚,林闻轩独坐席间,心乱如麻。接受冯远道的拉拢,意味着彻底背叛梅知节;拒绝,则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更重要的是,那份重礼确实让他心动...
“大人似乎心事重重?”柳如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纤手为他斟酒。
林闻轩看着她娇艳的侧脸,忽然心生一计:“柳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画舫后舱,这里相对僻静,只有水声潺潺。
“姑娘是梅公的人,林某就直说了。”林闻轩压低声音,“方才赵明诚代表冯远道来拉拢我,许以重利,要我说出红册的下落。”
柳如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大人如何应对?”
“我假意应允,说要考虑三日。”他盯着柳如丝,“但林某对梅公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还请姑娘转告梅公,早作准备。”
柳如丝嫣然一笑:“大人果然明智。其实梅公早已料到冯远道会有此招,特意让我转告大人一句话。”
“什么话?”
“红册的秘密,关乎天下安危,望大人慎之再慎。”她凑近一步,香气袭人,“梅公还让我问大人,可还记得云山县的孙寡妇?”
林闻轩脸色骤变。孙寡妇!那个在他面前撞柱鸣冤的妇人!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梅知节如何得知?
柳如丝看出他的震惊,轻声道:“大人不必惊慌。梅公只是想提醒大人,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跟着梅公,您的前程才有保障。”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林闻轩后背发凉,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在梅知节的掌控之中。
他强作镇定:“请姑娘转告梅公,林某明白。”
回到席间,林闻轩已无心应酬。他借故离席,来到船头透气。夜风凛冽,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
一边是冯远道的重利诱惑,一边是梅知节的暗中威胁,他如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林大人好雅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闻轩回头,竟是多日未见的周文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阴影里,神情复杂。
“文渊?你怎么在这里?”林闻轩又惊又喜。
周文渊苦笑:“我是跟着赵明诚来的。闻轩,你...你真的要投靠冯远道?”
林闻轩一时语塞。周文渊是他少时同窗,也是他在官场上唯一还能交心的朋友。只是二人选择不同,周文渊宁可清贫自守,也不愿同流合污。
“文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周文渊激动地上前一步,“闻轩,我听说你即将升任两淮盐运使司同知,这是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肥缺!可你知道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吗?是梅知节用多少肮脏手段为你争取的!”
林闻轩默然。他何尝不知?
“闻轩,收手吧!”周文渊抓住他的手臂,“现在还来得及!辞官归乡,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读书论道,何其快活!”
林闻轩看着好友恳切的眼神,心中一阵刺痛。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怀抱理想的青年,想要清廉为官,造福百姓。可现在...
他轻轻挣开周文渊的手:“文渊,你不懂。我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周文渊急道,“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林闻轩摇头苦笑,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一千两,你拿去打点一下,找个好点的官职...”
“啪!”周文渊一把打掉银票,眼中满是失望和痛心:“林闻轩!我看错你了!你果然已经彻底堕落!”
说罢,他转身欲走。
“文渊!”林闻轩叫住他,声音沙哑,“你可知道,若我现在退出,不仅前程尽毁,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周文渊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所以你就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闻轩,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现在的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林闻轩吗?”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闻轩心上。他看着周文渊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竟无力挽留。
夜风更冷,他独自站在船头,望着漆黑的水面,心中一片冰凉。
柳如丝不知何时又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周大人太过天真,不懂官场险恶。大人不必在意。”
林闻轩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柳姑娘,若我今夜答应冯远道,会是什么下场?”
柳如丝轻笑:“大人是聪明人,何必多问?冯远道心狠手辣,事成之后必定灭口。而梅公...”她顿了顿,“梅公虽然手段凌厉,但对忠心之人从不亏待。”
林闻轩长叹一声。他何尝不知这是梅知节通过柳如丝给他的最后通牒?
“请转告梅公,”他转过身,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三日后,我会给冯远道一个‘满意’的答复。”
柳如丝嫣然一笑:“大人明智。”
当夜,林闻轩回到府中,立即修书一封,将今夜画舫上发生的一切详细记录,特别是冯远道拉拢他的细节,以及那份重礼的内容。这封信,是他给梅知节的投名状,也是自保的后手。
写完信,他独坐灯下,取出那本红册副本,翻到记录自己名字的那一页。那五十两的污点,在烛光下格外刺眼。
“既已入局,何必再瞻前顾后...”他喃喃自语,取笔蘸墨,在那一页的空白处,缓缓写下三个新名字。
那是今夜在画舫上,与冯远道的人接触最密切的三个官员。他们的把柄,从此也握在了他的手中。
笔落之时,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踏上这条不归路。
窗外,更鼓声响起,已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