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先生的到来,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瞬间打破了林闻轩刚刚建立的优越感。
“贾先生消息灵通,”林闻轩面上不动声色,侧身将贾先生让进廨房内间,亲手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视线与声音,“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贾先生自顾自在一张黄花梨木椅上坐下,目光扫过林闻轩案头堆积的文书,笑了笑:“指教不敢当。只是梅老大人关心林大人在京情况,特让在下前来看看。另外……听闻大人近日似乎对某些陈年旧案,颇感兴趣?”他说话时,眼神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书架方向——那里,放着林闻轩昨夜绘制的那张关系图。
林闻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汗。贾先生不仅知道他近日动向,竟似对他私下所做之事也有所察觉?这绝非普通眼线所能为!他强自镇定,给贾先生斟了杯茶:“先生说笑了。身在吏部,接触的皆是官员升迁调补,何来旧案可言?”
贾先生接过茶杯,并未饮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慢条斯理道:“云山县,孙寡妇之子,孙小虎。此人林大人可还有印象?”
云山!孙寡妇!
这两个词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林闻轩几乎要被京城繁华与权力滋味麻痹的记忆深处。那个血溅公堂的妇人,那个他无力拯救反而间接助纣为虐的冤屈……那段他极力想要埋葬的过去。
他脸色微不可察地白了一下,声音略显干涩:“……略有印象。贾先生提及此人何意?”
“哦,没什么。”贾先生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听闻此子如今入了漕帮,就在大人您当初担心会‘黑吃黑’的那条线上做事,而且,似乎对当年其母之死,一直耿耿于怀,正在暗中打听当年云山县的旧事。赵德柱赵大人那边,似乎也有些不安稳的动静。”
林闻轩的心直往下沉。孙寡妇之子竟然就在那条漕帮线上!赵德柱也在蠢蠢欲动!这两个他昔日留下的隐患,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在他立足未稳之际,窜出来咬他一口。
“梅老大人让在下提醒林大人,”贾先生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京城虽好,然根基不稳则高楼易倾。有些过去的尘埃,该拂拭干净的,就不要留待日后成为绊脚石。大人如今‘系统如鱼得水’,切莫因小失大,忘了来路荆棘啊。”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暗示。梅知节在告诉他,享受现有权力的同时,必须处理干净过去的首尾,否则,整个派系都可能被他连累。
贾先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话已带到,在下不便久留。如何处置,林大人自有决断。”他走到门口,又似想起什么,回头看了林闻轩一眼,那眼神深邃难明,“林大人近日气度愈发沉凝,眼光也愈发……毒辣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说完,他轻轻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林闻轩独自站在廨房内,窗外明媚的阳光此刻却显得有些刺眼。贾先生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眼光毒辣”?这是称赞,还是对他那诡异能力的某种试探?
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京城权力场的明枪暗箭,梅党内部的审视与利用,自身秘密可能暴露的风险,以及……昔日云山血淋淋的旧债。
他闭上眼,孙寡妇撞柱时那绝望的眼神,与方才贾先生那深邃难测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良知在微弱地抽搐,提醒他那是条人命,那是一份冤屈。
但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大局为重!自身前程为重!梅党的利益为重!那孙小虎、赵德柱,皆是蝼蚁,岂能让他们阻碍自己的登云之路?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他走到书案前,抽出那张关系图,目光落在代表漕帮和云山县旧势力的线条上。
“福伯。”他沉声唤道。
老管家林福应声而入。
林闻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意味:“准备两份厚礼,一份以匿名方式,送给漕帮负责北上漕运的刘香主,就说……有人不希望一个叫孙小虎的年轻人再出现在漕船上。另一份,派人快马送回江安,交给赵德柱赵大人,告诉他,京城风大,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巴,也管好云山县的旧档。若有不识相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林福身体微微一颤,抬头看了林闻轩一眼,只见主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是一片漠然的冰冷。他低下头,恭顺应道:“是,老爷。”
林福退下后,林闻轩缓缓坐回椅中。他抬起手,看着这双如今既能执笔批红,又能翻云覆雨,更能暗中操弄生死的手。
云山百姓的血色,孙寡妇临死前的控诉,在他记忆中原本鲜明的色彩,此刻仿佛隔了一层浓雾,渐渐变得模糊、黯淡。
取而代之的,是京城权力的美妙滋味,是那“系统如鱼水”的顺畅快意,是那诡异能力带来的、仿佛能掌控命运的诱惑。
他端起贾先生未曾动过的那杯已然凉透的茶,将冰冷的茶水缓缓倾倒在脚下的青砖地上。
如同祭奠。
祭奠那最后一丝,曾属于云山县那个理想未泯的年轻县令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