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吏部衙门的青石板路结着薄冰。林闻轩踩着貔貅纹官靴踏过时,两侧官员如风吹麦浪般躬身。他袖中揣着刚用印的《嘉靖七年铨选例则》,纸页上还沾着昨夜兵部尚书府宴的酒气。
“大人,云南布政使的急递。”掌案郎中小步趋前,呈上盖着火漆的公文。
林闻轩并不接手,只瞥见信封上那抹孔雀蓝徽记——三日前这位置还明码标价十万两。他记得那个傣族土司的女儿,在忠顺亲王别院跳的孔雀舞,银铃缠着的足踝堪堪一握。
“转文选司议处。”他漫应着跨过二门,忽然驻足,“且慢。”
众官屏息间,他取过公文就着檐下灯笼细看。云南巡抚奏请改土归流的折子,字里行间藏着个熟悉的名字——孟琏宣慰使刀奉贞,正是当年在云山县逼他喝下“盟誓酒”的土司。
“告诉云南来的,”他撕碎公文抛进雪地,“想要世袭罔替,拿三百匹滇马来换。”
穿过月洞门时,他听见身后窃窃私语。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些艳羡目光正描摹着他身上的孔雀补子——今早刚赐的二品官服,金线在雪光里刺得人眼疼。
值房里炭火烧得正旺。他盯着案头那叠候补官员名册,朱笔在“周文渊”三字上悬了片刻。这个与他同科进士的挚友,如今在贵州深山当教谕,竟敢上疏弹劾吏部卖官。
笔尖最终落在旁边“贾士仁”的名字上。这个盐商之子,昨日刚往他京郊别院送去十二箱“书籍”。朱批“优等”二字时,他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声冷笑。
“老爷!”管家浑身是雪闯进来,“宫里传旨,皇上要在西苑召见!”
貂裘捧来的刹那,他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细纹里藏着昨夜梅夫人指甲划破的血痕,那位致仕阁老的正妻,如今是他最驯服的鹰犬。
西苑的温泉宫暖如暮春。皇帝穿着道袍坐在丹炉前,拂尘扫过他官帽:“林爱卿可知,为何满朝都说你是朕的聚宝盆?”
他跪在蒲团上数地砖莲花纹,想起今早入库的八十万两“年敬”。喉头滚动着准备答话,皇帝却往丹炉里投了颗东珠:“梅知节昨夜吞金了。”
温泉氤氲中,他脊背渗出冷汗。那个领他入《红册》的恩师,终究没等到他承诺的救赎。袖中密信突然发烫——那是梅知节绝笔,写着“红册真本在...”。
“臣以为...”他刚开口,皇帝忽然掷来本奏折。翻开是云山县民变记录,那个被他杖毙的老农之女,如今成了白莲教圣女。
“爱卿的登云梯,”皇帝抚着炉鼎轻笑,“是用民骨铺的吧?”
出宫时暮雪正急。轿子经过教坊司,他听见有人在唱《红册怨》——最新流传的民谣,把他买官经历编得香艳淋漓。他掀帘望去,歌妓颈间红痕像极周文渊血书。
尚书府今夜宴开百席。他坐在主位看戏台上《目连救母》,旦角水袖翻飞时,布政使凑过来低语:“今科状元愿出二十万求入翰林。”
他夹起翡翠饺又放下,想起自己中榜眼那年,也曾将仅有的银钱散给乞丐。现在他库房里堆着够买下半座京城的财富,却再找不到那个在孔庙前发愿“扫清天下浊”的青年。
子夜时分,他独自登上藏书楼。这里藏着真正的《红册》副本,每页都沾着血。指尖抚过“周文渊”名字时,窗外突然飘进纸钱——有人在高墙外祭奠梅知节。
他厉声唤来暗卫,却在听到“是周氏女”时怔住。那个被他送进教坊司的故人之女,竟在雪地里烧了整夜纸钱。
“给她...”他摩挲着官印上的貔貅,“送件貂裘去。”
更鼓声里,他对着《嘉靖官制全书》画出新的人事网。笔尖途经云山县时突然折断,墨迹污了“赵德柱”的名字——那个启蒙他贪腐的知县,今早因分赃不均被灭门。
五更上朝前,他在祠堂上了炷香。牌位里藏着真正的账本,记录着每个被他吞噬的灵魂。香灰落在他手背时,管家惊呼着捧来烫伤膏,他却盯着那点灰烬想起云山的雪。
金銮殿上,他捧着吏部改革奏章朗声诵读。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二品锦鸡补子上,他看见年轻翰林们眼中的炙热——多像嘉靖元年跪在孔庙前的自己。
退朝时皇帝留下他,赐了盏腥红的丹酒。他跪在龙椅前饮下,听见天子轻语:“梅知节临死说,你身上有先帝爷的...”
回府轿中他剧烈呕吐,猩红药酒染透官袍。暗卫呈上密报时,他正盯着袖口残渍发呆——那颜色与周文渊咳出的血如此相似。
“查清了,”暗卫低声说,“在教坊司烧纸的不是周氏女。”
他猛地掀轿帘,看见长街尽头有个戴孝的身影。雪光里那人回头,眉眼竟像极当年在云山县撞柱的孙寡妇。
夜宴又开,他坐在主位看《醉打金枝》。当驸马跪在皇帝面前认罪时,他突然大笑出声。满堂宾客惶惑间,他摔碎九龙杯宣布:“今日起,冰敬炭敬加三成!”
深夜的书房,他对着《红册》新页添注。墨迹未干时烛火骤灭,暗香浮动中,有双手从背后环住他脖颈。
“大人可知,”梅夫人的声音甜如鸩酒,“先帝爷那本真正的《红册》在谁手里?”
他转身将人压倒在案牍间,官印硌着对方小腹。在破碎的呻吟声里,他望着窗外启明星想——这登云梯之巅,原来比云山县的悬崖更教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