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视台回到县委家属院时,已是晚上十点过半。秋夜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在路灯下打着旋儿。李双林推开车门,抬头看了眼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那是家的方向,也是此刻清源县唯一能让他完全卸下防备的地方。
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逐层亮起。走到家门口,他还没掏出钥匙,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肖雅琴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双拖鞋。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关切,“访谈我看了,表现很好。”
李双林点点头,换鞋进屋。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柔和地铺满不大的空间。餐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旁边是两碟清爽的小菜。
“妈今天送来的土鸡,我炖了汤。”肖雅琴接过他的外套挂好,“你先喝点,暖暖胃。”
李双林在餐桌前坐下,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瞬间驱散了夜风带来的寒意,也缓解了连轴转工作积累的疲惫。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除了录节目前随便扒拉了两口盒饭,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慢点喝。”肖雅琴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一碗汤喝完,李双林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放下碗,长长地舒了口气。
“累了吧?”肖雅琴起身,走到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按揉起来。她的手法很专业,指尖准确找到他肩颈处最僵硬的肌肉群。
李双林闭上眼睛,感受着妻子手指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今天下午,我爸打了个电话。”肖雅琴一边按摩,一边轻声说,“他没直接问你的事,就问我最近怎么样,工作忙不忙。”
李双林嗯了一声,没睁眼。
“但我听得出他的意思。”肖雅琴的力道稍稍加重,“他让我提醒你,高处不胜寒。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清源县的权力中枢,也是风暴眼。”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爸说,他在省里听到一些风声。清源县的案子,牵扯面比想象中广。刘国栋能在清源经营这么多年,上面不可能没有根须。你现在动的,不止是清源县这一摊,还可能扯到市里、甚至省里某些人的神经。”
李双林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眼。
“今天你在电视上说得很漂亮,有理有据,态度坦荡。”肖雅琴的手指顺着他的脊椎缓缓下移,“但爸说,官场上的事,很多时候不是谁有理谁就能赢。你今天赢得了舆论,但可能也激怒了某些藏在暗处的人。他们不会在明面上跟你辩论,他们会用别的方式。”
“比如?”李双林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肖雅琴沉默了片刻,才说:“比如,在关键时候卡你的项目审批;比如,在干部考察时提出‘不同意见’;比如,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突然保持沉默。这些手段,都不会留下证据,但能让你寸步难行。”
她弯下腰,脸颊贴着他的头发,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双林,我知道你想做事,想还清源一个清朗的天。但你要知道,政治不是简单的对错题,它是一道复杂的平衡题。有时候,退一步,或者绕个弯,不是软弱,而是为了更稳妥地到达目的地。”
李双林睁开眼睛,转过身,握住妻子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雅琴,”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担忧,“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杨书记也提醒过我。我知道这条路难走,知道前面有雷区。”
他握紧她的手:“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清源县被那些人搞得乌烟瘴气这么多年,老百姓有怨气,好干部受委屈,发展受了影响。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拨乱反正的机会,如果我们因为怕这怕那,畏首畏尾,不敢动真格,那才是对清源县最大的不负责任。”
“我不是劝你收手。”肖雅琴摇摇头,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是想提醒你,要有策略。反腐要坚决,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打击极少数,团结大多数——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怎么界定‘极少数’?怎么争取‘大多数’?那些曾经跟刘国栋走得近,但本质不坏的干部,你给他们出路吗?那些现在表面上支持你,但心里打着小算盘的人,你怎么识别?”
这些问题很尖锐,但问到了点子上。
李双林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审计清算工作组这几天在分类处理涉案人员。我们分了三类:核心涉案的,坚决移送司法;主要责任的,依纪依规处理;被动参与的,给机会改正。孙莉在具体抓这件事。”
“孙莉能力很强,但她毕竟只是副局长。”肖雅琴说,“这么大的事,你需要亲自出面。找个时间,跟那些属于第三类的干部谈谈心,听听他们的想法,也让他们知道你的态度。有时候,一句诚恳的话,比十个文件都管用。”
李双林点点头,这个建议很实际。
“还有,”肖雅琴继续道,“你现在代理主持工作,不能只盯着反腐这一件事。经济发展、民生改善,这些都要抓,而且要抓出成效。老百姓是最实在的,他们不在乎谁当县长,他们在乎的是日子有没有变好。如果你能让大家看到,换了领导之后,路更通了,环境更美了,工作机会更多了,那所有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张帆在负责盘活存量资产,‘未来动力’二期也签了。”李双林说。
“这是个好的开始,但还不够。”肖雅琴的眼神变得认真,“你要让清源人看到,李双林不仅能反腐,更能发展经济。这才是你站稳脚跟的根本。”
李双林看着妻子,忽然笑了:“雅琴,你比我的大多数幕僚都看得清楚。”
“那是因为我站得远,也因为你是我丈夫。”肖雅琴也笑了,那笑容里有温柔,也有骄傲,“我不在你那个局里,所以看得清全局。而正因为你是我丈夫,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希望你不要受伤。”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指尖划过他眼下的阴影:“你看你,又瘦了。这才几天,脸上的轮廓都更明显了。”
李双林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放心,我扛得住。”
“扛得住也要注意方法。”肖雅琴收回手,站起身,“我去给你放洗澡水,你好好泡个澡,解解乏。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她走向浴室,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妈说周末包饺子,让我们回去吃饭。你好久没回家了。”
“好。”李双林应道。他已经想不起上次回父母家是什么时候了。
浴室里传来放水的声音。李双林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肖雅琴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高处不胜寒,平衡的艺术,团结大多数,发展是硬道理……这些道理他都懂,但从妻子嘴里说出来,带着不一样的温度。
他知道肖雅琴的担忧不是多余的。今天在电视台,他看似掌控了局面,但暗处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刘国栋的余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利益受损的人会想尽办法反扑。而更麻烦的是,随着审计的深入,可能会牵扯出更高级别的人,那时候的压力,将不再是清源县内部可以消化的。
水声停了。肖雅琴走出来:“水放好了,去泡澡吧。”
李双林起身,走到浴室门口,又停住脚步。他转过身,看着站在客厅暖光里的妻子。她微微歪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雅琴,”他轻声说,“谢谢你。”
肖雅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谢什么,快去洗澡,水要凉了。”
李双林也笑了,转身走进浴室。门关上的瞬间,他听到肖雅琴在门外轻声说:“不管外面风雨多大,这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温热的水浸没身体,李双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包裹着自己。
客厅里,肖雅琴收拾着碗筷,动作轻柔。她把汤碗端进厨房,仔细清洗。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她轻轻叹息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有原则,有担当,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样的品质在官场上是双刃剑,能让他走得很高,也可能让他摔得很重。
但她更知道,自己选择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她不会拖他的后腿,不会劝他明哲保身。她能做的,就是在他冲锋时,为他守好后方;在他疲惫时,给他一个可以休息的怀抱;在他迷茫时,点一盏灯,让他看清方向。
洗好碗,肖雅琴擦干手,走到客厅的窗前。窗外,清源县的夜景在黑暗中铺展开来。远处的县政府大楼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不知道是谁还在加班。
她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的话:“雅琴,双林现在走的路,是条险路。但也是条正路。你多支持他,也多提醒他。官场如战场,但战场也有战场的规则。让他记住,有时候,退一步不是退缩,是为了更好地前进;绕个弯不是逃避,是为了更稳妥地到达。”
她当时问:“爸,那你觉得他能走多远?”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看时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的人,才是我们国家真正需要的干部。”
肖雅琴望着窗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是啊,这就是她选择的丈夫。也许前路坎坷,也许风雨兼程,但至少,他们走在一条光明的路上。
浴室门开了。李双林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他走到肖雅琴身边,和她一起看向窗外。
“看什么呢?”他问。
“看清源。”肖雅琴靠在他肩上,“这片土地,以后就要靠你们这些人来守护了。”
李双林揽住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许久,李双林才轻声说:“我会尽力的。”
“我知道。”肖雅琴闭上眼睛,“我一直都知道。”
夜深了,清源县渐渐沉入梦乡。但在某些角落,暗流仍在涌动。而在这个小小的家属院里,一对夫妻相拥而立,仿佛两棵并肩的树,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
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战斗又将开始。但至少今夜,他们拥有彼此,拥有这片短暂的宁静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