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八点,县政府二号会议室的门紧闭着。
这是“刘国栋案涉项目及资金审计清算工作组”的核心成员会议,参加者只有七个人:李双林、孙莉、审计局长王海、财政局长李建明、纪委副书记陈国栋、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周正,以及负责会议记录的陈晓。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肃气氛,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封装的名单。
“开始吧。”李双林坐在主位,没有多余的开场白,“今天是关起门来说话,所有内容仅限于这个房间。孙莉,你先汇报初步分类情况。”
孙莉打开面前的文件夹。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很多人的政治生命甚至人身自由。
“根据工作组过去一周的深入核查和证据固定,我们对涉及‘刘案’的干部和人员,初步形成了分类处理建议。”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但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发白,“总人数一百二十七人,分为三类。”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送风的嗡嗡声。
“第一类,核心涉案人员。”孙莉翻开第一页,“共九人。包括刘国栋本人、刘明、王强、钱卫东这四名主犯,以及五名在关键环节起主要作用的副处级、正科级干部。这九人的共同特征是:直接参与策划或实施重大贪腐行为,涉案金额巨大,证据确凿,涉嫌构成严重职务犯罪或经济犯罪。”
她念出一个个名字和主要罪证:“原住建局副局长张某某,在‘丰泽工业园’管网工程中收受贿赂四百二十万,违规指定施工方;原国土资源局土地利用科科长赵某,在土地出让中为刘明公司提供便利,收受房产两套;原财政局预算科长刘某,协助钱卫东违规拨付资金,个人获利二百六十万……”
每念一个名字,会议室里的气氛就凝重一分。这些都是曾经在清源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一个个成了卷宗上的罪证。
“对第一类人员,工作组建议,”孙莉抬起头,看向李双林,“立即移送司法机关,依法从严从快处理,绝不姑息。”
李双林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继续。”
“第二类,主要责任人员。”孙莉翻到第二页,“共三十四人。主要是各局办分管领导、科室负责人,他们在各自职责范围内,存在不同程度的失职渎职、滥用职权或收受好处行为,但相对于第一类,情节和金额较轻,或者在有些问题上是被动执行者。”
她开始念这部分的名单,名字明显多了起来:“原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胡某,在项目审批中放宽标准,收受购物卡、烟酒等共计十八万元;原环保局副局长陈某,对刘明企业违规排放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受好处费十二万;原交通局运管科长李某……”
念到第三十四个名字时,孙莉停顿了一下:“……原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陈某,违规泄露会议纪要、领导行程等信息,收受好处费八万元。”
陈晓的笔在纸上顿了一下——这个陈某,就是之前发现违规调阅文件、与刘明有异常通讯记录的那个人。
“对这三十四人的处理建议是,”孙莉说,“由县纪委、监委立案审查调查,视情节给予相应的党纪政务处分。其中十六人涉案金额较大或情节较重的,建议一并移送司法机关;其余十八人,建议给予撤职、降级、记大过等处分。”
会议室里有人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十四个人,这不是小数目。如果全部处理,意味着清源县中层干部队伍将迎来一次大地震。
李双林的表情依然平静:“第三类呢?”
孙莉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的名单最长:“第三类,一般责任人员和被动参与者。共八十四人。这部分人数量最多,情况也最复杂。他们大多是在刘国栋的高压或利诱下,被迫参与了一些违规操作,比如在不符合规定的文件上签了字,或者对某些问题知情不报,但本人并未直接收取重大利益,或者情节显着轻微。”
她开始念,但这次没有具体到每个人,而是分类说明:“比如,有二十三名科级干部,在刘国栋的明确指示下,违规审批了某个项目,但本人未收好处;有三十七名普通干部,在上级压力下,参与了某些违规操作的执行环节;还有二十四名人员,与涉案企业有正常的工作往来,但被卷入了调查范围。”
念完,孙莉合上文件夹:“对第三类人员,工作组建议以批评教育、督促整改为主。可以采取集中谈话、责令检查、岗位调整等方式进行处理,给他们一个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如果态度良好,积极配合组织说明情况,并且没有造成重大损失,可以考虑不影响其后续的使用。”
汇报完毕。孙莉坐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会议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份名单的分量——一百二十七人,几乎涉及清源县各个重要部门。如果全部从严处理,整个县政府的运转都可能受到影响。
审计局长王海第一个开口,语气谨慎:“李县长,这个分类……尺度把握很重要。第一类没得说,必须严惩。第二类,按党纪国法办,也没问题。但第三类这八十四人,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起干部队伍的恐慌。”
财政局长李建明接过话头:“是啊,八十四人不是小数目。这些人分布在各个岗位,很多都是业务骨干。如果全部调整或处分,工作衔接可能出问题。特别是现在审计清算、项目复核,都需要人手。”
纪委副书记陈国栋则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从办案的角度,第三类人员中,有些人可能是‘污点证人’。他们了解内情,如果给予出路,可能会主动交代更多问题,这对深挖案件有帮助。”
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周正的话更实际:“组织工作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第三类人员,确实应该给出路。但是怎么给?给到什么程度?这需要很细致的考量。太宽松了,起不到警示作用;太严了,又可能造成逆反心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双林身上。
李双林没有立刻表态。他翻看着面前的名单,一页一页,看得很慢。有些名字他很熟悉,是曾经在各种会议上见过面的;有些名字很陌生,只是档案上的一个符号。
许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同志们刚才的意见,都有道理。”他缓缓开口,“处理这一百二十七人,不仅仅是一个案件的后继工作,更是对清源县政治生态的一次重塑。处理得好,人心归拢,正气上扬;处理不好,人心涣散,后患无穷。”
他拿起那份名单:“第一类九人,没什么可讨论的。从严从快,形成震慑。这是原则问题,也是给清源县老百姓一个交代。”
“第二类三十四人,”他顿了顿,“要区分情况。十六个情节较重的,该移送司法的移送;其余十八人,党纪政务处分要到位,该撤职的撤职,该降级的降级,但也要给出路——受了处分,认识错误,改正了,以后还是好同志,不能一棍子打死。”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关键是第三类,这八十四人。”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拿起笔,画了三个圈:“这八十四人,我们还要再细分。”
“第一小类,”他在第一个圈里写,“确实有错误,但情节轻微,本人有悔改意愿,工作能力尚可。对这些人,批评教育,调整岗位,继续使用。”
“第二小类,”第二个圈,“错误相对明显,但属于被动执行,本人有委屈情绪。对这些人,要深入谈心,既要指出错误,也要理解他们的处境,帮助解开思想疙瘩。”
“第三小类,”第三个圈,他写得特别用力,“错误不重,但态度有问题——要么拒不认错,要么推卸责任,要么阳奉阴违。对这些人,不能轻易放过,要严肃处理,必要时可以给更重的处分,以儆效尤。”
写完,他转过身:“为什么要这么分?因为我们要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组织上不是不讲道理,不是搞扩大化。你有错,但愿意改,组织给机会;你有错,还耍小聪明,组织不客气。”
孙莉眼睛一亮:“这个细分好!既体现了政策的温度,又保持了纪律的刚性。”
“具体怎么做?”李双林坐回座位,开始部署,“第一,由纪委牵头,对这八十四人逐一进行谈心谈话。不是审讯式的,是同志式的。要让他们把心里话说出来,把委屈倒出来,把错误认识清楚。谈话要有记录,要有评估。”
“第二,组织部跟进,根据谈话情况和本人一贯表现,提出具体的岗位调整或使用建议。原则是:人岗相适,发挥所长。不能因为有过错误,就把人扔到角落不管;也不能因为要给出路,就把不适合的人放到重要岗位。”
“第三,”他看向孙莉,“工作组要加快对第二类人员的审查进度,尽快拿出处分意见。同时,对第一类人员的司法移送,要配合好检察院、法院,把证据链条做扎实,办成铁案。”
“第四,”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陈晓身上,“宣传方面要注意引导。可以适当报道我们对不同类别人员的不同处理方式,传递‘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明确信号。但要注意分寸,不能过度渲染。”
部署完毕,李双林环视众人:“还有什么问题?”
王海犹豫了一下:“李县长,这么细致的分类和处理,工作量很大,时间可能会拉得很长……”
“时间可以给,但质量不能降。”李双林斩钉截铁,“这是关系到清源县干部队伍长远建设的大事,急不得,也马虎不得。我们宁愿现在多花点时间,把工作做细做实,也不能为了赶进度留下后遗症。”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才结束。走出会议室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但眼神里多了一份清晰。
李双林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会议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他知道,今天做出的这些决定,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九个人的政治生命可能就此终结,三十四个人将面临人生的转折点,八十四人将迎来一次深刻的洗礼。
这不是简单的清算,这是一次精准的外科手术——切除腐肉,清理创口,然后缝合、上药、等待愈合。手术的过程必然伴随疼痛,但只有经历这个过程,身体才能恢复健康。
手机震动,是肖雅琴发来的短信:“午饭记得吃,别又忙忘了。”
李双林笑了笑,回复:“好,这就去。”
他收起手机,向食堂走去。走廊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但这一次,他的脚步格外坚定。
清源县的天空,正在被一点点擦亮。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个过程,既彻底,又稳妥;既有力,又有度。
这很难。但再难,也要做。
因为这就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承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