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他手里提着那个魔物标本
渊皇的那一步,很轻。
他的靴底落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一柄重锤,砸在了清河镇这条长街脆弱的寂静之上。那死寂并未被打破,反而被砸得更加致密,更加深沉,凝固成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存在这瞬间的惊骇里。
涂山幺幺的呼吸停了。
她看着他走过来。
他的步伐从容不迫,像是信步走在自家的宫殿长廊。他每靠近一步,周围翻涌的魔气便浓郁一分,空气里的寒意也更刺骨一分。那身不染尘埃的黑色长袍,在彻底失去光亮的环境里,呈现出一种比黑暗本身更具吞噬感的质地,袍角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拂动,却没有带起一丝风。
他像是一切声音、光亮与温度的终结。
街上的凡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们僵立在原地,瞳孔里倒映着那道缓步走来的黑色身影,恐惧已经超越了他们能够理解的范畴,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空白。他们甚至忘记了逃跑,因为在这股君临天地的威压面前,逃跑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奢望。
只有张武是个例外。
他依然抱着他心爱的烧饼炉,对周遭的天地异变恍若未觉。他把脸颊在那温热的铁壁上蹭了蹭,嘴里还发出满足的、含混不清的梦呓。他与他的炉子,共同构成了一幅独立于这场末日景象之外的、荒诞而专注的画卷。
渊皇的目光,并未在张武身上停留超过一息。
那双血色的瞳孔,自始至终,都像两枚精准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涂山幺幺的身上。那视线穿透了凝滞的空气,穿透了她单薄的勇气,直直地刺入她的神魂深处。
涂山幺幺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鹰隼盯上的雪地田鼠,除了瑟瑟发抖,做不出任何反应。她想挪动一下僵硬的脚趾,却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早已被剥夺。那根连接着她与渊皇的主仆红线,此刻正在她的灵台深处发出灼热的痛感,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无法挣脱的联系。
他走得很近了。
近到涂山幺幺已经能看清他长袍上那些用更深的黑线绣出的、繁复而古老的魔纹。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如同万年玄冰混合着尘封血气的味道。
也近到,她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那东西的轮廓很古怪,并不大,被他随意地拎在身侧。起初,在昏暗中,幺幺只以为是某种奇特的法器或是战利品。可随着他走入姻缘摊那可怜的幌子投下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影里,那东西的细节,便一点点地,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具生物的躯体。
它的表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湿漉漉的光泽,仿佛刚刚从粘液中捞出。几条节肢状的长腿蜷缩着,上面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它的身体结构扭曲而丑陋,完全不符合任何正常的生灵形态。
涂山幺幺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轮廓……这个样子……
她的记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拖拽回了那个昏暗、充满硫磺与血腥味的山洞。那个从黑暗中爬出,浑身流淌着粘液,发出贪婪尖啸,猛地朝她扑过来的……魔物。
是它!
那个在碎魂渊追杀她的八眼魔物!
涂山幺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连同最后一丝血液都被挤压得干干净净。她怎么会忘了,她怎么敢忘了,那个让她手滑闯下弥天大祸的直接诱因。
可它不是应该……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黏在了那具躯体上。
它被处理得很好,或者说,被处理得过于好了。它不再是活物,而是一件被精心制作的标本。每一寸皮肤的纹理,每一条节肢的弯曲,都被完美地固定了下来,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重新活过来,张开那布满利齿的口器。
渊皇停下了脚步。
他就站在涂山幺幺的摊位前,那张写着“促良缘”的幌子,几乎要碰到他的发冠。
他没有看摊上那些简陋的红绳木牌,也没有看缩在摊位后方,那只已经快要吓成一团毛球的小狐狸。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他提着魔物标本的那只手。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展示般的、残忍的优雅。
那具丑陋的魔物标本,被他举到了与涂山幺幺视线齐平的高度。
直到这一刻,涂山幺幺才终于看清了它最骇人的部分——它的脸,以及脸上的那八只眼睛。
那八只血红色的眼睛,没有死去后的浑浊与空洞。它们依旧“活”着,亮晶晶的,像是八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红宝石。制作标本的工匠技艺高超到了极点,完美地保留了这魔物死前最后一刻的神态。
那是一种……
涂山幺幺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是一种饱含深情的,带着几分羞涩,几分讨好,甚至还有几分扭捏的,“含情脉脉”的神态。
八只眼睛,无一例外,全都充满了这种令人作呕的爱意。它们共同聚焦着,凝望着,仿佛在看着自己的一生挚爱。
“小甜甜”。
渊皇在魔宫中,用前所未有“温柔”的语气,赐予它的名字,突兀地闪现在涂山幺幺的脑海里。
原来,他没有杀了它,也没有扔掉它。
他把它做成了标本,做成了一件永恒的艺术品,一件永远记录着他所遭受过的、那份极致羞辱与错乱爱意的纪念碑。
而现在,他提着这座纪念碑,跨越了魔界与人间的距离,穿过了茫茫人海。
他把它,送到了罪魁祸首的面前。
那八只被永久固化了爱意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透过生与死的界限,静静地,看着涂山幺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