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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指尖点着桌案,眼角眯起:“正是这话!上次我就想说,见你们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你们固然不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小孙子孙女儿,不体贴当家人。你既说出来,再好不过。” 此时薛姨妈、李婶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来请安未走,贾母向王夫人等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得周到的没有?” 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道:“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面子情,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在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气,掌心摩挲着扶手:“我虽疼他,又怕他太伶俐,未必是好事。” 凤姐忙上前,嘴角上扬:“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伶俐人活不长,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伶俐聪明胜我十倍,如今福寿双全,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腮帮子发酸。

宝玉记挂着晴雯、袭人,先回园子里来。一进房,药香满屋,不见旁人,只见晴雯独卧炕上,脸面烧得飞红,伸手一摸,烫手得很。宝玉忙将手在炉上烘暖,伸进被里摸她身上,也是火烧火燎的,眉头紧锁:“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走了?” 晴雯咳嗽两声,嗓子发哑:“秋纹是我撵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她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 宝玉坐在炕边,指尖轻拍她的手背:“平儿不是那样人,她不知你病,想来是找麝月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来瞧你,这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也与她无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 晴雯眼角微挑:“这话也是,只是疑她为什么忽然瞒起我来。” 宝玉笑道:“我从后门出去,到窗根下听听,来告诉你。” 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在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声问:“你这镯子怎么找着的?” 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传给园里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不在屋,你们这里的宋妈妈拿着这支镯子来回二奶奶,说是小丫头坠儿偷的,被她看见。我赶着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那一年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个偷金子的,还偷到街坊家去,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这事,别和任何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没看见,今儿雪化了,黄澄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我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她些,别使唤她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麝月气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 平儿道:“这镯子叫做‘虾须镯’,倒是上面的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她,她忍不住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说着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胸口起伏,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偷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人竟作这丑事。回到房中,把平儿的话一长一短告诉晴雯,又道:“她怕你病着添气,等好了再告诉你。” 晴雯听了,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按住她:“你一喊,岂不辜负了平儿的心意?不如领了她的情,过后打发她就是了。” 晴雯咬牙,掌心攥得发白:“虽如此说,这口气如何忍得!” 宝玉道:“你只养病,别气坏了身子。”

晴雯服了药,晚间又服了第二剂,夜间虽出了些汗,仍不见效,依旧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再来诊视,另加减了汤剂,烧虽稍减,头疼仍在。宝玉命麝月:“取鼻烟来,给她嗅些,打几个喷嚏通通关窍。” 麝月取来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扁盒,宝玉揭开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有肉翅,盛着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快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 晴雯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没什么反应,便又多挑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纸来。” 小丫头递过细纸,晴雯一张一张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 晴雯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 宝玉道:“越性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 命麝月去和凤姐要西洋贴头疼的 “依弗哪”。麝月去了半日,拿了半节来,找了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片,将药烤和了摊上。晴雯对着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得蓬头鬼似的,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叫你去,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省得明早起费手。” 宝玉道:“什么顺手就穿什么,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 说着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看画。

刚到院门外,忽见宝琴的丫鬟小螺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往哪里去?” 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我也往那里去。” 宝玉转步同她往潇湘馆来,只见宝钗、宝琴、邢岫烟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道:“又来了一个,可没你的坐处了。” 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暖,椅子坐着不冷。” 说着坐在黛玉常坐的灰鼠椅搭上。见暖阁中有个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花香越清,昨日倒没见。” 黛玉道:“这是你家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她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又恐辜负她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 宝玉道:“我屋里虽有两盆,不及这个好,琴妹妹送你的,如何能转送,断使不得。” 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竟是药培着,哪里搁得住花香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香,反把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花也清净,没杂味搅它。” 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你怎么知道?” 黛玉笑道:“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碰着你屋里的事,你这会子来,倒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就咏水仙腊梅。” 黛玉两手捂着脸,笑道:“罢了罢了,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怪羞的。” 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我还不怕臊,你倒捂起脸来了。” 宝钗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限一先韵,五言律,要把一先韵都用尽,一个不许剩。” 宝琴笑道:“这分明是难人,不过颠来倒去填些《易经》上的话,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买洋货,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脸面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镶金嵌宝的倭刀,实在比画儿上的还好看。有人说她通中国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我父亲央烦通事官,求她写了一张字,就是她作的诗。” 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眼睛发亮:“好妹妹,拿出来我瞧瞧。” 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哪里取来?” 宝玉胸口发闷,大失所望:“没福见这世面。” 黛玉拉着宝琴道:“你别哄我们,你这一来,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带来了,这会子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不信。” 宝琴脸颊泛红,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颦儿惯说白话,把你伶俐的。” 黛玉道:“若带了来,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 宝钗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哪个里头,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 宝琴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女子能作成这样,也难为她了。” 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让她听听。” 叫小螺去请湘云、香菱,说有外国美人的好诗,请 “诗疯子”“诗呆子” 来瞧。

半日,只听湘云高声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 一面说一面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 宝琴等忙让坐,重叙了一遍,湘云催道:“快念来听听。” 宝琴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她,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一语未了,麝月走过来说:“太太打发人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 宝玉忙站起来答应:“是。” 问宝钗、宝琴去不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已经送了礼。” 大家又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又叫住他:“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 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 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说什么,想了一想笑道:“明儿再说罢。” 下了阶矶,低头刚要迈步,又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 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些,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睡不着了。” 宝玉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____” 一语未了,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 黛玉知她是从探春处来,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还亲身走来。” 命人倒茶,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宝玉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便不命她挪出暖阁,自己在晴雯外边睡,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晴雯叫醒麝月:“你也该醒了,睡不够!出去叫人预备茶水,我叫醒他。” 麝月披衣起来:“咱们叫起他,穿好衣裳,抬过火箱,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病气,如今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 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 二人刚要叫,宝玉已醒,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收拾妥当,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套毡的罢。” 宝玉点头换了衣裳,小丫头捧来建莲红枣汤,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法制紫姜,宝玉噙了一块,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还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他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未醒,自己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 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 贾母命鸳鸯取来一件乌云豹氅衣:“这叫作‘雀金呢’,是哦罗斯国拿孔雀毛拈线织的。前儿把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 宝玉磕了个头,披在身上。贾母笑道:“先给你娘瞧瞧再去。” 宝玉答应着出来,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自那日鸳鸯发誓后,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日夜不安,此时见她要回避,忙上前笑道:“好姐姐,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 鸳鸯一摔手,进贾母房中去了。宝玉只得去王夫人房中让她看了,再回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又回贾母房中说:“太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 贾母道:“就剩这一件,糟蹋了再也没了,特给你做这个也是难得的事。” 又嘱咐:“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 宝玉连声答应。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老嬷嬷又吩咐了几句,六人忙答应,捧鞭坠镫。宝玉慢慢上了马,李贵、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角门走,省得到老爷书房门口又下来。” 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爷不用下来。” 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该下来。” 钱启、李贵等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会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说我们不教爷礼。” 周瑞、钱启便一直出了角门。

正说话时,顶头遇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头,马过去后,那人才带人去了。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和马夫,预备了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了马,前引旁围,一阵烟似的去了。

这边晴雯吃了药仍不见好,急得骂大夫:“只会骗人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 麝月笑劝:“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仙丹,哪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越急越坏事。” 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哪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揭你们的皮!” 唬得小丫头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 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 说着,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这小蹄子,不问还不来,这里放月钱、散果子,你该跑在头里,往前些,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 坠儿只得往前凑,晴雯冷不防欠身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浅、爪子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坠儿疼得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命人叫宋嬷嬷进来:“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她,她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她,她背后骂,今儿务必打发她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 宋嬷嬷听了,知镯子事发,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 晴雯道:“宝二爷千叮咛万嘱咐,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她家的人来领她出去。” 麝月道:“早去晚去都一样,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只得出去唤了坠儿母亲来,打点了她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姑娘们怎么了?我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她,怎么就撵出去?也给我们留个脸儿。” 晴雯道:“你这话问宝玉去,与我们无干。” 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哪件事不是听姑娘们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方才你们背地里直叫他的名字,姑娘们使得,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急红了脸:“我叫了他的名字,你往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 麝月忙道:“嫂子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别说嫂子,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老太太就吩咐过,怕难养活,巴巴写了小名各处贴着叫万人叫,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的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她呢。二则我们回老太太的话,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来挑这个。嫂子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体统差事,成年家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你久站的,再一会就有人来问你,有什么话带了她去,回了林大娘叫她来找二爷说。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 说着叫小丫头子:“拿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无言可对,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也给姑娘们磕个头,尽了心再走。” 坠儿只得翻身进来,给晴雯、麝月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她们也不睬她。那媳妇叹气,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到掌灯时分才安静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给了这件褂子,谁知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没理会。” 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找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 说着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吩咐:“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让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作女工的都问了,谁也不认得这是什么料子,都不敢揽。” 麝月道:“这可怎么好,明儿不穿也罢了。” 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要穿这个去,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道:“拿来我瞧瞧,没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 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 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晴雯细看了一会:“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咱们拿孔雀金线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 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你才好了些,怎么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 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但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一根线比了比:“这虽不很象,补上也不很显。” 宝玉道:“这就很好,哪里找哦罗斯国的裁缝去。”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依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再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问 “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命 “歇一歇”,一时拿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时又递拐枕让她靠着。晴雯急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宝玉见她着急,只得胡乱睡下,却睡不着。一时自鸣钟敲了四下,晴雯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不留心再看不出。” 宝玉忙拿过来看:“真真一样了。” 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 嗳哟一声,身不由主倒了下去。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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