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得很稳。老船工姓赵,话极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守在船尾把着橹,只有偶尔调整方向时,才会发出几声短促低沉的吆喝。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小船在夜色笼罩的江面上,灵巧地避开暗流和浅滩,顺流而下。
陈渡将阿青安顿在船舱里相对干燥的角落,用能找到的麻袋和旧帆布给她垫着。高烧似乎暂时退去了,但她依旧昏沉,偶尔会因为船身的晃动而发出不安的呻吟。陈渡守在她旁边,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柄铁斧。虽然暂时脱离了西口集的围捕,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河觋最后那一眼,像鬼火一样在他脑子里闪烁。
天快亮时,江面上起了浓雾。乳白色的雾气从水面蒸腾而起,迅速吞噬了四周的一切,视线所及不过船身周围几丈远。江水变得异常安静,连桨橹划水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空洞。
赵船工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眯着眼,警惕地观察着雾中模糊的江面,不时侧耳倾听。“这雾邪性,”他难得地开口,声音嘶哑,“都小心点,这段水路不太平。”
陈渡的心提了起来。他走到船头,努力想看清前方,但除了翻滚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冷腥甜的气味,有点像……腐烂的水草混合着某种香料。
阿青在船舱里又开始不安地扭动,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灯……绿色的灯……”
陈渡猛地回头。绿色的灯?河葬的引魂灯?
几乎就在同时,赵船工低喝一声:“有东西!”
陈渡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右前方浓雾的深处,隐约出现了一点幽绿的光芒!那光芒在雾中飘飘忽忽,若隐若现,正朝着他们小船的方向缓缓靠近!
真的是河灯!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的幽绿光点从浓雾中浮现,它们无声无息地漂浮在江面上,组成了一条诡异的、指向迷雾深处的光带。
这不是偶然!这些河灯,像是专程为他们引路,或者……引诱!
赵船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那些绿光,握橹的手青筋暴起。“妈的……碰上‘送葬队’了……”
“送葬队?”陈渡的声音发紧。
“就是河葬的船队……有时候会在雾天出来……给新死的魂引路……”赵船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不能跟它们走!跟上去就回不来了!”
他拼命扳动船橹,想让小船偏离那条由河灯指引的路线。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小船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朝着绿光闪烁的方向漂去!江水在这里也仿佛变得粘稠,阻力大增。
“操!水下有东西拽着船!”赵船工破口大骂,额头青筋跳动。
陈渡也感觉到船身传来一阵阵不规则的、轻微的拉扯感,像是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抓着船底。他趴在船边往下看,浑浊的江水下,只有翻滚的雾气倒影,什么也看不清。
阿青不知何时挣扎着爬到了舱口,她脸色惨白如纸,倚着门框,死死盯着雾中那些越来越近的幽绿河灯,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反而多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探寻。
“去……去看看……”她嘶哑地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疯了?!”陈渡抓住她的胳膊,“那是河葬!”
“我知道……”阿青喘着气,目光依旧钉在那些绿光上,“我必须知道……他们……在送谁……”
她的反应极其反常。陈渡想起老默的话,想起她可能的身世,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这场诡异的河葬,与她有关?
就在这犹豫争执的片刻,小船已经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彻底拉入了河灯组成的通道。四周的雾气更加浓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些近在咫尺的幽绿河灯,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河水的声音变得异常空洞,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一种低沉的、仿佛万人齐诵的嗡嗡声开始在雾气中回荡,听不清具体的字句,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悲凉和肃穆。
赵船工已经放弃了操控船只,他面色灰败地坐在船尾,喃喃道:“完了……上了黄泉路了……”
小船在这条由绿光和诵经声铺就的诡异水道上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的轮廓。
那是一座江心洲。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江心、被浓雾和夜色包裹的荒岛。
河灯的光带,正笔直地指向那座江心洲的滩涂。
随着小船靠近,陈渡看清了,在江心洲的岸边,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白色的、已经有些残破的引魂幡!夜风吹过,那些纸幡猎猎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同时哭泣。
而在那片幡林的中央,靠近水边的地方,赫然停放着一具没有盖上盖板的、崭新的柏木棺材!棺材周围,空无一人。
所有的河灯,在将小船引到这片滩涂附近后,便齐齐熄灭。那低沉的诵经声也戛然而止。
浓雾依旧,万籁俱寂。只剩下江水轻轻拍打滩涂的哗哗声,以及那具孤零零的棺材,在惨淡的天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一场没有送葬者的河葬。棺材里的,是谁?
阿青挣脱陈渡的手,踉跄着跳下船,踩着冰冷的江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具棺材走去。她的身影在浓雾和招魂幡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和决绝。
“阿青!”陈渡喊了一声,连忙跟上。赵船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着牙,也跳下船,警惕地跟在后面。
走到棺材前,阿青停下脚步。棺材里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蓝色四海帮服饰、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散大,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恐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陈渡不认识这个人。但阿青的身体却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那具尸体,手指紧紧攥住棺材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是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像是解脱,“王管事身边的……钱师爷……专门负责……‘清理’痕迹……”
陈渡瞬间明白了。这是四海帮内部又一次的“清理”!这个钱师爷,恐怕是知道得太多,或者办事不力,被王管事用这种方式处决了!而这场诡异的、无人送葬的河葬,显然是河觋的手笔!
阿青看着钱师爷惊恐的遗容,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报应……这就是报应……你们把他推进河里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
陈渡猛地看向阿青。“他?他是谁?”
阿青没有回答,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沿着棺材滑坐到湿冷的沙滩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江心洲上低回。
陈渡站在她身边,看着棺材里钱师爷狰狞的死状,又看着悲痛欲绝的阿青,心中一片冰寒。
这条河,吞噬了太多秘密,也承载了太多仇恨。
河觋用这种方式处决钱师爷,是向四海帮示威?还是……在向阿青传递某种信息?
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将这座江心洲、这具棺材、以及他们这三个人,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