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舢板像水黾，悄无声息地滑进黑石礁深处。
与外面海浪的喧嚣不同，礁石群里是另一种死寂。海水在这里被分割成墨绿和深黑，嶙峋的怪石犬牙交错，露出水面的部分长满滑腻的青苔和海蛎子。水流变得诡异，时而推着你向前，时而又有一股暗力将船往礁石上拽。
陈渡趴在第一条舢板的船头，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下的阴影。老海当初带他穿行这条水道时，曾指点过几处致命的暗礁和唯一可行的缝隙。记忆像潮水般涌回，混杂着对船毁人亡的恐惧。他后背的伤口因紧张而隐隐抽痛，手心全是冷汗。
“左满舵……慢……再慢……”他压低声音，对掌舵的阿泰说。舢板险险擦过一块水下巨大的、颜色略深的礁石边缘，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阿泰和另外五个水手都绷紧了脸，没人说话，只有船桨破开黏稠海水的细微声响，以及粗重的呼吸。他们看着前方那个北方少年的背影，眼神复杂。信任？怀疑？或许都有。但此刻，所有人的命都系在他指认的这条鬼水路上。
舢板在迷宫般的礁石间艰难穿行。速度极慢，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陈渡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狂跳的声音。他不敢分神，努力回忆着每一个转弯，每一处需要避开的漩涡。
“看到前面那片颜色发白的水域了吗？”陈渡突然指着右前方，“绕过去，后面有条窄缝，能通到他们屁股后面。”
阿泰眯眼望去，果然，在一片墨绿之中，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泛着白沫的水流痕迹。“妈的，真是条耗子道。”他啐了一口，小心翼翼调整方向。
舢板挤进那条狭窄的石缝，两侧潮湿的礁石几乎要刮到船舷。光线暗了下来，只有头顶一线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和闭塞感。
就在即将穿出石缝的刹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紧接着是爆豆般的火铳声和隐约的喊杀声！
交火开始了！林惊涛的佯攻舰队吸引了四海船队的火力！
“快！”陈渡低喝。
三条舢板猛地加速，冲出了石缝。
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果然绕到了四海船队的侧后方！不远处，三条双桅快船正排成半弧形，对着黑石礁出口方向猛烈开火，船身随着后坐力轻轻摇晃。炮口喷出的硝烟被海风吹散，露出船上忙碌装填的炮手和挥舞腰刀呼喝的头目。他们显然没料到屁股后面会冒出敌人。
“火箭！火油罐！准备！”阿泰眼中凶光毕露，压低声音下令。
水手们迅速行动起来，用火折子点燃浸了油的火箭箭头，抱起沉甸甸的陶罐火油。
“瞄准帆！和船身！”陈渡补充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他抓起一张弓，搭上火箭，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这不是他熟悉的运河，这是你死我活的海上。
“放！”
“咻——！”“咻——！”
十几支拖着橘红色尾焰的火箭划破海空，如同复仇的火鸦，扑向那三条快船！
“啪！”一支火箭钉在主帆上，帆布瞬间燃起一小团火苗。
“哐当！”一个火油罐砸在船舷上，陶片碎裂，黑色的火油泼溅开来，遇火即燃，呼地窜起一人高的火焰！
“后面！后面有敌人！”
“妈的！是火攻！快灭火！”
“转向！快转向！”
四海船队瞬间大乱！桅杆和船帆是船只的命门，一旦烧起来，速度大减，就成了活靶子。更何况火油附着燃烧，极难扑灭。
一条快船的主帆彻底被点燃，烈焰在海风中疯狂蔓延，映红了半边天。船上的水手惊慌失措，有的拼命砍断帆索，有的拿着木桶打水浇救，乱作一团。
另外两条船试图转向，用侧舷火炮攻击这些突然出现的舢板。但正如陈渡所料，在狭窄的礁石区边缘，船体笨重的快船转向极其困难缓慢。
“第二波！瞄准那条想转向的！”阿泰怒吼。
更多的火箭和火油罐呼啸着飞出。
就在这时，黑石礁出口处，林惊涛率领的三条林家快船看到了后方升起的浓烟和火光，知道信号已到，立刻由佯攻转为真正的猛攻！船头火炮轰鸣，铳子像冰雹一样砸向陷入混乱的四海船队！
前后夹击！
四海船队彻底陷入了被动。一条船帆尽毁，在原地打转，成了活靶子。另外两条被火势和来自两个方向的攻击打得晕头转向，指挥失灵。
陈渡所在的舢板，瞄准了那条试图转向、船身刚刚横过来的快船。他看准时机，将手中点燃的火箭奋力射出！火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扎进了那船二层舵楼一扇开着的舷窗里！
里面似乎堆着杂物或是火药，片刻的死寂后——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从舵楼内部传来，木屑横飞，火焰冲天而起！那船的舵轮瞬间被炸飞，船体失控，打着旋儿撞向旁边的礁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漂亮！”阿泰狠狠一拍陈渡的肩膀，激动得满脸通红。其他水手也投来敬佩的目光。
战局已定。剩下的两条四海快船见势不妙，勉强摆脱火船纠缠，升起满帆，狼狈不堪地向远海逃窜。那条撞上礁石的船，则在烈火和爆炸中缓缓下沉，船上水手如下饺子般跳海逃生，哭喊声被海浪和风声吞没。
林家子弟驾着小艇，开始在海面上捞俘虏，清点战利品。
陈渡瘫坐在舢板上，直到这时，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背后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双臂因长时间紧绷而酸软无力。他看着海面上漂浮的碎木、油污和挣扎的人影，闻着空气中浓烈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想要的“信儿”？用鲜血和火焰换来的？
一条林家快船靠了过来，船头站着浑身硝烟、胳膊上缠着渗血布带的林破浪。他跳上舢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海面，最后落在陈渡身上。
他没说话，走到陈渡面前，伸出手。
陈渡愣了一下，握住那只布满老茧和海腥味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林破浪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冰碴子似乎化了些。“还行，没尿裤子。”
他转身，对阿泰和其他水手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打扫战场！把能用的都捞上来！回航！”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血红，如同刚刚结束的战场。林家的船队拖着缴获的一条受损不算严重的四海快船，押着几十个垂头丧气的俘虏，驶回林家坞堡。
码头上，灯火通明。几乎全岛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着消息。
当船队的身影出现在港湾入口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船靠岸，林破浪第一个跳下码头，走到站在最前面的林震东面前，简单说了几句。林震东的目光越过儿子，落在正被阿泰搀扶着走下舢板的陈渡身上。
陈渡脚步有些虚浮，背后的疼痛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挺直了脊梁，迎着林震东的目光。
林震东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刻，码头上的欢呼声、海风声、浪涛声仿佛都远去了。陈渡只觉得一股复杂的热流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首次参与杀戮的悸动，也有……一丝终于被认可的酸楚。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无数性命、此刻却已恢复平静的墨色大海。
火礁之战，是他用命搏来的投名状。林家这艘大船，他算是暂时踏上了一只脚。但海上的风浪，永远不会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