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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河葬 >   第279章 船骸

墨守规在济世堂歇了一夜,天不亮又走了。临走前,他跟林老先生在里屋低声说了许久的话。阿青只隐约听到几个词——“源头”、“上游”、“铁路”。

清江浦的日子,表面上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节奏。河水依旧黄,码头依旧忙,只是人们茶余饭后,多了些关于前夜异象和那些寻亲者的谈资。恐惧淡了,叹息多了。

阿青没再去码头。她开始帮着青娥晾晒药材,打扫院子,空闲时,就坐在济世堂门槛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她看得仔细,尤其是那些面带愁容、眼神游离的外乡人。

林老先生察觉到了阿青的安静。这种安静不同于以往的懵懂,里面多了些东西,沉甸甸的。他没问,只是偶尔会多看她两眼。

这天下午,济世堂来了个主顾。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穿着半旧的黑布褂子,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墨色污迹。他自称姓赵,是下游临河镇来的印书匠。

赵老头不是来看病的。他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对林老先生说:“林大夫,听说您这儿是清江浦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我想打听个事。”

林老先生让他坐下说。

赵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小心展开。纸上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字,抬头是《临河镇志·补遗》。

“我们临河镇,世代靠着运河吃饭。”赵老头的声音带着匠人特有的沉稳,“镇上老人们都说,早七八十年前,运河上跑的最大、最稳的货船,叫‘漕运十三帮’的船队。后来漕运改了海路,船队就散了。可老人们都说,有一艘最大的‘镇河母船’,没拆,也没卖,不知怎么就消失在咱这段河道里了。”

他指着纸上的一行字:“记载模糊,只说是‘毁于雷火,沉于清江浦段’。我这几年,一直在寻这船的踪迹,想给镇志补上这一笔。前几日清江浦动静那么大,水退了,我就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林老先生沉吟着:“老哥,这都多少年的事了,运河底下淤泥几丈厚,就算真有沉船,也早埋没了。”

赵老头眼里有些执拗的光:“总得试试。那船,是老一辈人的念想。找不到船,能找到块船板,一片铁钉,也是好的。”

阿青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镇河母船?她没听过。但她想起了老鱼头捞上来的那个木匣子,想起了刘三家沉在河底的小闺女。这河里沉下去的东西,真多。

“您可以去问问码头上老鱼头,”林老先生建议道,“他在河上漂了一辈子,见过的听过的,比我们多。”

赵老头道了谢,起身要走。经过阿青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个异常安静的小姑娘,忽然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用粗糙草纸订成的小册子,封面是空白的。

“丫头,拿着。”赵老头把册子递给阿青,“我自个儿订的,没字。听说你在济世堂,见的人多。要是……要是听到什么跟河里旧事有关的,随手记两笔,兴许有用。”

阿青愣了一下,接过册子。册子很轻,纸张粗糙扎手。

赵老头没再多说,佝偻着背走了。

阿青拿着那本空册子,翻来覆去地看。她认得一些字,是哥哥陈渡零星教的,不多,但够用。

傍晚,她带着册子和一截烧剩的炭笔,又去了西头河滩。

刘三没在,河滩上空荡荡的。夕阳把河水染成一种陈旧的血色。她找到那天刘三烧纸的地方,灰烬早被风吹散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她蹲下来,翻开册子第一页,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刘三闺女,前年夏,西岔口,没找到。

字写得很大,占满了半页纸。写完了,她看着那几个黑乎乎的字,心里莫名的堵。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石头,刘三的儿子。他手里拿着个刚编好的、歪歪扭扭的芦苇小船。

石头看见阿青手里的册子和炭笔,愣了一下,把芦苇小船递过来:“给你。”

阿青没接小船,而是把册子递过去,指着自己刚写的那行字:“你妹妹。”

石头看着那行字,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认得“刘三”和“闺女”几个字。他拿过炭笔,在阿青那行字下面,更用力地写下了两个字:小草。那是他妹妹的名字。

写完,他把册子和炭笔塞回阿青手里,转身就跑,那只芦苇小船掉在地上也没管。

阿青捡起芦苇船,看着册子上并排的“刘三闺女”和“小草”。她好像有点明白该记什么了。

从那天起,阿青去码头和河滩更勤了。她不再只是看,而是听。她听老鱼头跟人闲扯当年跑船的凶险,听码头上扛包的力夫抱怨活计难找,听洗衣的妇人念叨谁家男人又跑船久久不归。

她听到一个从上游来的船工,唾沫横飞地说起那边正在修铁路桥,轰隆隆的,震得地动山摇。“以后啊,怕是没人走咱这水道喽!”船工灌了口酒,语气里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失落。

阿青默默记下:上游,修铁路桥。

她看到那个寻弟的女人还没走,在镇上最便宜的客栈租了个小房间,每天依旧去码头转悠,逢人便拿出那幅画像打听。她的眼神比刚来时更黯淡了些,但脊背依旧挺直。

阿青在她路过时,鼓起勇气上前,把册子递过去,指了指空白的一页。

女人看了看阿青,又看了看那本粗糙的册子,明白了什么。她蹲下身,接过炭笔,手微微颤抖着,极其认真地写下:弟,沈文澜,庚子年秋,乘“福顺号”南下,遇风浪,失踪。籍贯:直隶保定。

写完了,她看着那几行字,眼圈终于红了。她抬手用力抹了下眼睛,把炭笔还给阿青,低声道:“谢谢。”

阿青看着新添的一页。沈文澜。福顺号。庚子年。这些陌生的字眼,代表着一个沉在河底的人,和一个活在岸上、不肯放弃的姐姐。

册子一页页厚起来。

她记下了老鱼头说的“镇河母船”,记下了上游修铁路桥,记下了沈文澜,记下了“小草”,还记下了其他一些零碎听到的名字和事情:某个夜里淹死的老船公,某年发大水冲走的整个戏班子……

字依旧歪歪扭扭,偶尔还有错别字。但这本粗糙的册子,开始像一块磁石,吸附着那些被河水淹没、几乎要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林老先生发现了阿青的小动作。他没有阻止,有时甚至会看似无意地告诉她,昨天哪个村来了人,打听哪年失踪的谁。青娥也会在买菜时,留心听些消息,回来学给阿青听。

济世堂,不知不觉成了那些无声悲剧的一个小小的汇集地。而阿青那本空册子,正在慢慢变成一份独特的、沉重的“河葬录”。

这天夜里,阿青梦见了一条很大很大的木船,黑乎乎的,静静地沉在河底,水草缠绕着桅杆。船周围,漂浮着很多很多人,有刘三家的小草,有沈文澜,还有好多她没见过的人。他们都闭着眼,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她没觉得害怕。

醒来时,窗外天还没亮。她摸出枕头下的册子,紧紧抱在怀里。

她知道,她找到“渡”那些沉下去亡魂的方法了。不是用桃木楔,不是用咒文,是用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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