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的话像一块冰，砸在“渡口”沉闷的空气里，激起的不是水花，是无声的裂痕。
老鬼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就去检查他那些藏在各处的家伙什——几张弓，几捆箭，还有几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和鱼叉。孟婆婆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拄着拐杖，开始默默地清点堆在窝棚角落里的那点家当：几个豁口的陶罐，一小袋混杂着沙石的粗盐，还有用油布包了好几层、舍不得轻易动用的火折子。
阿青紧紧挨着陈渡站着，小手攥着他粗糙的衣角，指节发白。她能感觉到爹的身体依旧挺直，但绷得很紧，像拉满了的弓弦。
“爹，”她声音小小的，带着颤，“我们要走吗？去哪里？”
陈渡低头看她，女儿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像受惊的小鹿。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那一点温热和重量，似乎能传递些许安定。
“还没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看看风往哪边刮。”
山谷里的其他人，虽然不明就里，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紧绷感，还是让他们察觉到了什么。没人喧哗，也没人追问，只是各自手上的动作快了些，眼神里多了份警惕，互相之间的低语也变得更轻、更少。
石头拖着伤腿，想帮忙做点什么，被孟婆婆按住了。“你先顾好自己那条腿，别添乱。”她语气不算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下午，天色愈发阴沉，云层压得更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风里带来的湿气更重了，预示着可能有一场秋雨。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谷口老鬼负责看守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三声间隔规律的鸟鸣——并非真正的鸟叫，而是用树叶吹出的、约定好的信号。
两声短，一声长。
代表有陌生人靠近，但似乎没有 immediate 的敌意。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谷口。老鬼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攀上一块突出的岩石，隐在阴影里，朝外望去。
陈渡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将阿青往自己身后稍稍挡了挡，右手下意识地垂落，靠近别在后腰的那把薄刃小刀。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谷口的荆棘和乱石被人小心地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缝隙处。
那是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身形清瘦，面容带着些书卷气，但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他的长衫下摆沾了不少泥点，鞋面上也满是尘土，看上去赶了很远的路。他手里没拿武器，只提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沉甸甸的蓝布包袱。
他站在谷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谨慎地扫过山谷里的情景，看到那些窝棚，那些面黄肌瘦、眼神警惕的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中央、身形挺直、气质明显与众不同的陈渡身上。
他朝着陈渡的方向，拱了拱手，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下姓吴，吴念清，路过宝地，听闻此处可暂歇脚，冒昧打扰，还望行个方便。”
他的措辞文雅，与这荒蛮的山谷格格不入。
陈渡没回礼，也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平静地打量着对方，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这人的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不是做粗活的手。他的站姿，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属于读书人的仪态，但肩膀微微绷着，显露出内心的紧张。他包袱的系法，是城里人常用的样式。
老鬼从岩石上滑下来，走到陈渡身边，低声道：“就他一个，后面林子里我看过了，没跟着尾巴。”
孟婆婆也拄着拐杖走近几步，浑浊的眼睛眯着，像打量一件来历不明的物件。
那吴先生见无人应答，也不尴尬，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继续说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只是寻亲路过，盘缠用尽，人困马乏，只想讨碗水喝，歇歇脚，若是……若是能换点充饥之物，感激不尽。”他说着，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蓝布包袱，里面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的细响。
是银钱的声音。
谷里一些人的眼神微微变了。在这乱世，银钱有时候比粮食还难弄到。
陈渡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这里不是客栈，没有多余的水米招待外人。”
吴念清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振作精神，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巧的、色泽温润的玉佩，托在掌心：“在下愿以此物，换一顿粗食，一宿安身。”那玉佩即便在阴沉的天光下，也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老鬼的眼睛亮了一下，看向陈渡。孟婆婆却皱起了眉。
陈渡的目光在那玉佩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回到吴念清的脸上，缓缓摇头：“这东西，在这里换不到命。”他顿了顿，问道，“你说寻亲，寻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吴念清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叹了口气，脸上忧色更重：“不瞒各位，在下是从南边来的，寻找舍妹。她……她年前随夫家北上经商，后来运河不太平，断了音信。我一路打听，有人说可能在这一带……见过类似的人。”他言辞恳切，眼神里那份焦灼不似作伪。
“南边？”陈渡捕捉到这个信息，“南边现在情况如何？”
吴念清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斟酌了一下词语，低声道：“也不太平……各方势力纠缠，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日子……难。”他摇了摇头，没有细说，但那份沉重感是实实在在的。
陈渡沉默着，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又像是在判断对方话语的真假。
阿青从陈渡身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长衫、说话不一样的伯伯。
吴念清也看到了阿青，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天然的慈和，让阿青心里的害怕少了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哑巴，忽然嘶哑地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来的路上，可见到……运石灰的船？”
吴念清被问得一怔，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石灰船？未曾留意。倒是见过几艘挂着不同旗号的兵船，在河道上巡弋，气氛紧张。”
陈渡、老鬼和孟婆婆交换了一个眼神。兵船巡弋，这与上游被封、林子里的秘密箱子，似乎能对上。
陈渡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对孟婆婆微微颔首。
孟婆婆会意，上前一步，对吴念清道：“东西收起来吧。‘渡口’有‘渡口’的规矩，不留不知根底的人过夜。水，可以给你一碗。吃的，看你运气，能换到多少算多少。”她指了指不远处灶台上那口冒着微弱热气的锅，“那里有点野菜糊糊，你自己去看。”
这已经是难得的让步。
吴念清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连忙收起玉佩，再次拱手：“多谢，多谢！一碗水，一口糊糊，足矣！”他并不挑剔，快步走到灶台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碗，小心地盛了半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野菜糊糊，又接过老哑巴默不作声递过来的一碗清水，走到一旁，背对着众人，慢慢地吃了起来。吃相很文雅，即使饿极了，也保持着基本的仪态。
陈渡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浅洞。老鬼跟了上去，低声道：“这人……不像是一般的寻亲客。”
“是不像。”陈渡在洞口停下，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但他身上的‘味儿’，和上游漂下来的死人，和树林里的箱子，不是一路。”
“那留他？”
“一碗水，一顿糊糊，换他脑子里的见闻，不亏。”陈渡声音平淡，“看着他点。雨停之前，让他走。”
老鬼点头：“明白。”
阿青看着那个独自坐在石头上、安静吃着糊糊的吴先生，又抬头看看父亲沉静的侧脸，小声问：“爹，那个伯伯……是坏人吗？”
陈渡低头，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睛，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世道，好和坏，有时候分不清。”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多看，少说话。”
阿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吴念清很快吃完了那点糊糊，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他仔细地洗净了自己的碗，收好，然后走到陈渡的浅洞前，并没有进去，只是隔着几步距离，对着里面的陈渡再次拱手：“多谢款待。不知……可否再打听一下，由此往北，可还有能走的水路或旱路？避开官道和主要河道的最好。”
陈渡坐在洞内的干草铺上，擦拭着他的小刀，头也没抬：“往北，死路。”
吴念清脸色一白。
陈渡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往南，回去。或者，往西，钻山。看你的命。”
吴念清站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对着浅洞方向，深深作了一揖：“多谢……指点。”
他不再多问，默默退开，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抱着自己的包袱，望着谷顶那一线灰蒙蒙的天空，怔怔出神。
雨，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窝棚的顶子和山谷的岩石，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陈渡收起小刀，看着洞外密密的雨帘。
这个突然出现的吴先生，像一颗投入迷局的石子。他带来的南边的消息，他寻亲的目的，他选择的路，都透着一股不寻常。而“渡口”本身，也因上游的异动和林中的秘密，变得岌岌可危。
风雨已至，这片暂时的栖身之地，还能庇护他们多久？
陈渡的目光，越过雨幕，仿佛看到了更远处，那隐藏在群山和河道之间的、汹涌的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