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粗盐,灰扑扑的,掂在孟婆婆手里,却比金子还沉。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草绳,展开油纸,露出里面微微泛黄、带着杂质的盐粒。空气中似乎都弥漫开一股久违的、属于人间的咸涩气息。
阿青凑过来,小鼻子吸了吸,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只是紧紧靠着父亲。
孟婆婆没舍得直接用。她先是用木棍蘸了点唾沫,粘起几粒最小的,放进煮着草根和零星灰灰菜的破瓦罐里。那翻滚的、近乎清水的汤,似乎因此有了一点点极淡的底色。
然后,她才用剩下的一点干净布头,蘸了珍贵的盐水,继续给陈渡清洗伤口。盐水触碰到翻卷的皮肉,陈渡的身体依旧会不受控制地绷紧、颤抖,但他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昭示着这无声的酷刑。
老鬼在一旁看着,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神情复杂的吴念清。
“念清,”老鬼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这次,算你立了一功。”
吴念清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是些许不自然的潮红,他嗫嚅着:“应该的……鬼叔,我也是……想为大家做点事。”
“嗯。”老鬼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但那目光里的审视,让吴念清如坐针毡,又低下了头。
一小碗带着咸味的、滚烫的草根汤分到了每个人手里。众人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咸意,却仿佛给近乎麻木的味蕾和绝望的心境,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连一直痴痴傻傻的丫蛋,在三娘小心喂了几口后,喉咙里也发出了细微的吞咽声。
陈渡也勉强喝了几口,热汤下肚,带来些许暖意,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点血色。他靠在岩石上,微微喘息着,目光投向沟中间的方向。
“老葛……靠得住吗?”他声音依旧虚弱。
老鬼蹲下身,拨弄着将熄的火堆:“不好说。是个精明到骨子里的生意人。不过,他既然肯用盐换消息,说明咱们这消息,对他有用。”他顿了顿,“我估摸着,他不止做沟里的生意。外面……恐怕也有他的门路。那‘北边钦差’的消息,对他这种人,比对我们更有用。”
陈渡点了点头,闭上眼,像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思考。
下午,天色依旧阴沉。沟里死气沉沉,偶尔有人影晃动,也是去溪边打水或者寻找能入口的草根树皮。绝望和麻木,是这里的主调。
那个叫细仔的半大小子,又像幽灵一样溜达了过来。他这次没看食物,而是好奇地看着孟婆婆给陈渡换药的动作,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他缩了缩脖子。
“会死吗?”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属于孩子、却又被环境扭曲了的直白和残忍。
孟婆婆手一顿,没抬头,嘶哑地说:“阎王爷不收,就死不了。”
细仔歪着头,像是想了想,又说:“前几天也有个伤这么重的,发烧,说胡话,后来就没气了。他们把他抬到乱石堆那边去了。”他指了指沟的深处,“晚上能听见野狗叫。”
他的话让三娘打了个寒颤,把丫蛋搂得更紧。
阿青抬起小脸,瞪着细仔:“我爹不会死!”
细仔撇撇嘴,没争辩,只是目光又落在了老鬼放在脚边的柴刀上,眼神里闪过一丝羡慕。
老鬼看了细仔一眼,忽然问道:“细仔,你跟老葛熟吗?”
细仔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有时候会给我点吃的,让我帮他看看有没有生人进沟,或者……听听别人都说些啥。”
果然是老葛的眼线。老鬼心里明了,又状似随意地问:“那你这几天,听到啥新鲜事没?关于外面,或者……沟里谁有啥特别动静的?”
细仔眨巴着眼睛,努力回想:“外面……好像听说南边山口最近查得严了,有兵守着。沟里……没啥,就是西头那个王瘸子,前两天好像用他婆娘唯一一件好点的褂子,跟老葛换了一小把小米,熬了碗粥,还没喝完,就被旁边窝棚的刘二抢了,打了一架,王瘸子被打得不轻,现在还在哼哼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沟里这些为了生存而发生的琐碎、残酷的事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老鬼耐心听着,从中筛选着可能有用的信息。南边山口被堵,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想离开,或许要考虑其他方向。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从不远处传来。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拉扯着一个穿着稍整齐些、面色冷漠的汉子。
“求求你……就再给一点点,一点点就行……我娃快不行了,就指着这点药吊命啊……”妇人声音嘶哑,几乎要跪下去。
那汉子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没了!早就跟你说没了!那点药还是我上次用半袋麸皮跟老葛换的,自己都舍不得用!你拿什么换?你那身子骨?哼!”
妇人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呜咽起来。
那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看方向,也是往沟中间老葛常出现的地方去的。
孟婆婆看着那哭泣的妇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包所剩无几的盐,沉默着,最终还是没有动。
在这里,同情心是奢侈品。
陈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也看着那一幕,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傍晚时分,老鬼再次去了沟中间。这次,他没带吴念清。老葛果然还在那里,袖着手,像个等待猎物上门的肥胖蜘蛛。
看到老鬼,老葛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怎么样?那消息……”
“暂时没更多了。”老鬼打断他,直接说明来意,“我兄弟伤得重,发热一直不退。光靠盐水擦洗不够。你这里,有没有能退烧消炎的草药?哪怕一点点也行。”
老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搓着肥短的手指:“药啊……那可是真紧俏东西。比盐还金贵。”
“我知道。”老鬼看着他,“我们没什么值钱东西了。就还有把子力气。你看,有没有什么活儿,需要我们做的?换点药。”
老葛上下打量着老鬼,似乎在评估他的价值。“力气?”他嗤笑一声,“这沟里,最不缺的就是饿得没力气的。你能干什么?”
老鬼挺直了腰板,尽管衣衫褴褛,但那股在行伍和底层挣扎中磨砺出的悍气还在:“砍柴,探路,搬东西,或者……帮你‘看看场子’,都行。”
老葛的小眼睛转了转,似乎在权衡。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活儿嘛……倒是有那么一件。有点风险,就看你们敢不敢干了。”
“什么活儿?”
“后山有条小路,平时没什么人走,但也得有人看着点,别让不该进来的人摸进来,也别让沟里某些不开眼的,从那儿溜出去瞎搞,坏了规矩。”老葛压低了声音,“你们要是愿意,每天晚上去两个人,守上半夜。守一夜,我给你一包止血消炎的草药粉,够用两三回的。”
守夜?而且是看着后山那条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小路?老鬼心里一动,这老葛,果然掌控着沟里进出的通道。
“可以。”老鬼没有犹豫,“今晚就开始。”
老葛似乎满意他的干脆,从怀里摸出一个更小的、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递给老鬼:“这是定金,先给你一包。记住,眼睛放亮些,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我。要是玩忽职守……”他后面的话没说,但威胁意味十足。
老鬼接过那包轻飘飘却可能救命的药粉,点了点头。
拿着药粉回来,老鬼把情况跟陈渡和孟婆婆说了。
“守夜……也好。”陈渡虚弱地说,“至少……能摸清那条路的情况。”
孟婆婆则立刻开始准备,将那药粉用少量清水调和,小心地敷在陈渡的伤口上。这一次,陈渡感觉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刺痛,而是一股清凉之意缓缓渗入,灼热的痛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夜色再次降临,寒冷刺骨。老鬼安排水虺和自己一起去守第一夜。他把柴刀留给孟婆婆防身,自己只拿了根结实的木棍。
看着老鬼和水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沟后的黑暗中,陈渡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受着伤口传来的那丝微弱凉意,望着头顶稀疏的星辰。
这野人沟,就像一口巨大的泥潭,他们深陷其中,挣扎求生。老葛是泥潭里的水蛭,汲取着所有人的养分。而那条被看守着的后山路,是泥潭边缘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
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想活下去,就得抓住眼前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哪怕那稻草,本身就带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