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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上三竿,将那苇荡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氤氤氲氲的,像是给这荒僻地界罩了层薄纱。陈渡的高热退去,人虽还虚得厉害,倚着棚壁坐起来,倒也能就着三娘的手,慢慢喝下小半碗熬得浓稠的鸭汤了。

哑巴肩头的肿消了些,依旧沉默,天不亮就出去,回来时手里又多了几只野鸭和一堆沾着湿泥的野荸荠。老船公看着那肥嘟嘟的野鸭,眼角笑出了菊花纹,嘴上却嘟囔:“省着点吃,这玩意儿精得很,逮多了,往后就不好抓喽。”

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不慢,麻利地收拾起来。鸭杂洗净,和着野荸荠一起丢进瓦罐,熬了一锅热腾腾的杂碎汤,撒上点哑巴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野葱,香气挠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滚。

丫蛋捧着个比脸还大的鸭腿,啃得满脸油光,咿咿呀呀地学那水鸟叫。三娘看着孩子脸上久违的红润,心里头那拧着的疙瘩,总算松开了些许。她将剔好的鸭肉细细撕成丝,混在汤里,一口口喂给陈渡。

陈渡慢慢吃着,眼神却不在碗里,而是落在棚外那一片枯黄与水面交织的景致上。阳光透过苇梢,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胸口那膏药下的冰凉,似乎也因着这热汤和日头,变得温顺了些,不再那般刺人。

“老丈,”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点人气儿,“此地……叫什么地方?”

老船公正嘬着一根鸭骨头,闻言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油嘴:“没个正名儿,老跑船的都管这儿叫‘鬼打湾’,说是水鬼多,容易迷路。”他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牙,“要我说,是人心里的鬼多。”

陈渡若有所思,又问:“您老……常在此落脚?”

“算是个窝吧,”老船公将骨头扔进火堆,激起几点火星,“年头不好,税重,官匪一家,在码头上混口饭吃难呐。不如躲到这清净地方,打点鱼,摸点野食,饿不死就成。”

他这话说得平淡,里头却藏着无数跑船人的辛酸。三娘听着,想起自家那被洪水冲垮的屋,想起死去的丈夫,眼圈不由得又红了。

哑巴坐在一旁,用短铁钎削着一根硬木,似乎想做个矛头。他耳朵却支棱着,将老船公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里。

“这运河上下,”陈渡歇了口气,缓缓道,“像您老这般……讨生活的,多吗?”

“多!怎么不多?”老船公来了谈兴,掏出旱烟袋点上,“可像老汉我这般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的,少。大多都拖家带口,在码头上扛大个,挣那几个血汗钱,不够官府盘剥、把头抽成的。遇上灾年,卖儿卖女的多的是!”他吐出口浓烟,烟雾里那张脸显得格外沧桑。

陈渡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三娘和丫蛋,低声道:“都不容易。”

正说着,哑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苇荡深处。老船公也噤了声,侧耳倾听。

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声水声的划水声,由远及近。

哑巴悄无声息地抓起那未完工的木矛,隐到了窝棚旁的芦苇后。老船公则慢腾腾站起身,走到水边,眯着眼朝声音来处望去。

三娘的心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搂紧了丫蛋。

只见一条比老船公那舢板稍好些、但也颇为破旧的小渔船,分开芦苇,缓缓驶入了这片水湾。船上站着个四十来岁的黑瘦汉子,穿着一身打湿的粗布裤褂,手里拿着撑篙,看见水边的老船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

“七叔?真是您老!俺就说嘛,这片水湾,除了您,没人寻得到!”

老船公看清来人,紧绷的脸色松弛下来,骂了一句:“黑娃子,是你个猢狲!吓老子一跳!怎的跑这儿来了?”

那叫黑娃的汉子将船靠岸,跳下来,笑道:“上游这段日子不太平,官差查得紧,鱼价又跌得厉害,没法子,往下游走走,碰碰运气。”他说着,目光好奇地扫过窝棚和三娘等人,尤其在脸色苍白的陈渡和棚边警惕的哑巴身上多停了一瞬,“七叔,这几位是……?”

老船公含糊地摆摆手:“远房亲戚,遭了水,过来躲几天。”他显然不愿多说,岔开话题,“你来得正好,弄到啥好东西没?”

黑娃也是个机灵人,见老船公不愿深谈,便不再问,从船上提下个小鱼篓,里面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鲢鱼:“就这点收获,七叔,晌午凑合着添个菜?”

老船公也不客气,接过鱼篓:“成!正好炖锅鱼汤!”他又指了指火堆上那罐鸭杂汤,“我们这儿也有点油水,一块儿吃!”

黑娃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敢情好!”

有了外人加入,这僻静的苇荡里,顿时多了几分热闹气。黑娃手脚麻利,帮着老船公杀鱼炖汤,嘴里还不停说着上游码头的见闻——哪个把头又克扣工钱了,哪条漕船翻了损失惨重,官差如何如狼似虎地盘查生人……

三娘在一旁听着,只觉得那外面的世界,离这苇荡虽只一水之隔,却已是另一番天地,充满了艰辛与风险。

哑巴始终没有放松警惕,他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看似在打磨那木矛,眼神却时不时扫过黑娃和那片芦苇水道。

陈渡靠着棚壁,安静地听着黑娃的絮叨,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当黑娃提到官差盘查得严,似乎在搜寻什么重要人物或物件时,陈渡搁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鱼汤炖好了,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混着鸭杂汤的浓香,让人食指大动。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就着杂面馍馍,吃起了这顿难得的“盛宴”。黑娃是个健谈的,几口热汤下肚,话更多了起来,从他爷爷那辈跑船的故事,说到如今运河上的种种不平。

丫蛋吃饱了,靠在三娘怀里,听着大人们说话,眼皮开始打架。

陈渡吃得不多,精神却似乎好了些。他偶尔会问黑娃一两句关于下游河道、村镇的情形,问得细致,却又不动声色。

老船公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那双看尽世事的眼睛里,藏着谁也猜不透的心思。

只有哑巴,始终沉默,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激不起半点言语的涟漪,却自有其沉甸甸的分量。

日头渐渐西斜,将苇荡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黑娃吃饱喝足,起身告辞:“七叔,俺还得往前赶一段,找个地方下网,明儿早好去镇上卖。”

老船公点点头:“去吧,小心些。”

黑娃撑篙离岸,小船晃晃悠悠,没入金色的芦苇丛中,欸乃的槽声渐行渐远。

水湾里又恢复了寂静。晚风吹来,带着凉意。

老船公看着黑娃消失的方向,忽然没头没脑地叹了口气,对陈渡道:“这黑娃,是个老实孩子,就是命苦,爹娘死得早,媳妇跟人跑了,就剩他一个,在水上漂着。”

陈渡望着那被夕阳染红的河水,轻声道:“这世上……苦命人多。”

老船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哑巴走过来,将一件不知何时用芦苇和干草编成的、带着兜帽的简陋蓑衣,披在了靠着三娘睡着的丫蛋身上。

三娘看着哑巴那沉默而细致的动作,心里头一暖,眼眶又有些湿了。

这荒凉的苇荡,因着这一顿烟火饭,因着这萍水相逢的些许暖意,竟也生出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暂时驱散了那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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