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里,火光跳跃,将几个瑟缩的人影投在斑驳的窑壁上,晃动着,如同皮影戏。湿衣裳架在火堆旁,蒸腾起带着泥腥味的水汽,混着窑洞本身的陈腐气息,闻着让人胸口发闷。
丫蛋在三娘怀里睡着了,小鼻翼轻轻翕动,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三娘搂着孩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堆对面昏睡不醒的陈渡,手里的衣角被她无意识地绞紧,松开,又绞紧。
老船公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他那双跑船练就的、惯看风浪的眼睛,此刻却时不时地往陈渡胸口瞟,眼神里混杂着后怕、猜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方才河面上那骤起的寒意与混乱,太过邪性,由不得他不多想。
哑巴坐在靠近窑口的地方,肩头的伤已重新包扎过,渗出的血迹在粗布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手里拿着那柄短铁钎,就着火光,用一块粗糙的石头,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打磨着刃口。那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又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更远、更黑暗的地方。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了沉寂。是陈渡。他依旧没醒,眉头却紧紧皱起,身体微微蜷缩,似乎在承受着某种痛苦。那咳嗽声虚弱而短促,像是从一口枯井里费力掏出来的。
三娘慌忙起身,想过去照看,却被老船公用眼神止住了。
老船公磕了磕烟袋锅,慢悠悠地道:“让他咳吧,咳出来,兴许还能顺过气。你这会儿过去,帮不上忙,反倒扰了他。”
三娘只得又坐了回去,眼神里的担忧却更浓了。
哑巴打磨铁钎的手停了下来,他抬眼看了看陈渡,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陈渡的气息比先前更加微弱,那胸口衣襟下隐隐透出的冰凉,似乎也变得更加沉寂,仿佛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老船公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哑巴和三娘听:“这人呐,有时候,命就像这河里的船,看着是你摇着槽,可底下那水流的劲儿,暗礁的位置,由不得你。该撞上的,躲不掉;该沉的,浮不起。”
他这话意有所指,窑洞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
过了一会儿,老船公站起身,走到窑口,探头往外看了看。夜色已然浓重,运河成了一条模糊的墨带,对岸远远的有几点渔火,像鬼眼般眨动着。风从河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再寻摸点柴火,顺便……探探风声。”老船公说着,紧了紧身上半干的衣衫,又看了一眼陈渡,“你们警醒着点。”
哑巴点了点头。
老船公的身影消失在窑外的黑暗中。
窑洞里只剩下三人,还有一堆噼啪作响的篝火。哑巴继续打磨他的铁钎,三娘则默默添着柴,将火烧得更旺些,试图驱散这漫漫长夜的寒意与孤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窑洞外除了风声水声,再无别的动静。老船公去了有一阵子了,还未回来。
三娘心里头渐渐有些不安,她看向哑巴,哑巴却依旧沉静,只是打磨铁钎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些许。
突然,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哑巴猛地站起,短铁钎横在胸前,将三娘和丫蛋护在身后,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窑口。
脚步声在窑洞口停下,一个黑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河水的腥气和浓重的喘息声——是老船公!
他脸色煞白,浑身湿透,裤腿上沾满了泥浆,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又像是在野地里跌了跤。他一进来,便背靠着窑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咋……咋了?老丈?”三娘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老船公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颤声道:“见……见鬼了!我刚在那边河汉子边上想捞点漂柴,看……看见李老汉了!”
“李老汉?”三娘一愣,想起那个在矿洞码头疯疯癫癫、抢了腰刀跑掉的同乡。
“对!就是他!”老船公心有余悸,“他……他抱着那把刀,在河滩上又哭又笑,一会儿跪在地上磕头,一会儿拿刀乱砍芦苇,嘴里还念念叨叨,说什么‘宝贝’、‘我的’、‘都别想抢’……那模样,比在矿洞里还疯得厉害!”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本想悄悄绕开,没成想脚下踩滑,弄出了动静。那老小子猛地回头,那双眼睛……我的娘哎,红得跟要滴血似的!他举着刀就朝我冲过来,嘴里嗷嗷叫着‘还我宝贝’!我吓得魂都没了,扭头就跑,跌跌撞撞,差点栽进河里,这才甩脱了他!”
老船公说完,兀自后怕不已,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三娘听得手脚冰凉。李老汉竟然也逃到了这一带,而且疯得更厉害了!他嘴里那“宝贝”,莫非指的是陈大哥?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哑巴沉默地听着,眼神冰冷。他走到窑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没有追兵,才稍稍放松。
窑洞里的气氛,因着老船公带回的这消息,变得更加凝重。前有官府、“黑蝰”的追捕,后有疯癫索命的李老汉,这真是步步杀机,无处可逃。
老船公缓过劲儿来,看着火堆旁依旧昏迷的陈渡,苦笑一声:“得,这下更热闹了。咱们这儿,都快成戏台子了,生旦净末丑,都快齐活了。”
没人接他的话。哑巴走回火堆旁坐下,继续打磨他的铁钎,那沙沙声里,透着一股子决绝的狠厉。
三娘将一块烤得温热的石头用布包了,小心地塞到陈渡冰凉的脚边,希望能给他带去一丝暖意。她看着陈渡那毫无生气的脸,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这运河上下,茫茫人世,难道就真没有他们这几个苦命人的容身之处了吗?
夜色深沉,窑洞外的风似乎更紧了,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篝火的光芒,在这无边的黑暗里,顽强地支撑着一小片摇摇欲坠的温暖,照着几张疲惫、惶恐而又不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