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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下山的路,走得疾。他身形本就利落,此刻心里头揣着事,更是脚下生风,像一头沉默的豹子,在晨雾弥漫的山林间穿行。那只分量不重的银镯子,贴身藏着,硌在胸口,仿佛带着秀姑一家最后的指望,沉甸甸的。

日上三竿时,他出了山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不算小的镇甸依着运河支流铺开,灰瓦白墙,炊烟袅袅,码头上停着些船只,人来人往,看着竟有几分热闹。这便是“落马集”了。

哑巴没有立刻进镇,而是隐在镇外一片竹林里,仔细观察。镇口设着卡子,两个穿着号衣的乡勇抱着长枪,无精打采地站着,对进出的人盘查得并不严。但哑巴眼尖,看到镇子里偶尔有穿着漕运衙门服饰的官差骑马掠过,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

风声果然紧。

他耐心等到晌午,趁着人流量大,乡勇懈怠时,混在一群挑着担子的农夫里,低着头,顺利进了镇子。

镇子里比外面看着还要喧嚣。酒旗招展,叫卖声不绝于耳。哑巴无心流连,按着老船公事先描述的方位,在一条背街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门脸不大的“陈记药铺”。

药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柜台后坐着个戴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正就着算盘对账本。见哑巴进来,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问:“抓药?”

哑巴走到柜台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银镯子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老头瞥了一眼镯子,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哑巴破旧的衣衫和肩头隐约的血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拿起镯子,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成色,这才慢悠悠地道:“成色一般,分量也轻。想换什么?”

哑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是老船公凭着记忆写的几味治外伤和退高热的药材名字。他指了指草纸,又指了指镯子。

老头接过草纸,扫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几味药,可不便宜。你这镯子,顶多换其中两味,还得是年份差的。”

哑巴眼神一凝,盯着老头,缓缓摇头。他需要全部的药,一样不能少。

老头被他那沉默却固执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干咳两声,压低声音道:“不是老夫不肯换,实在是……近来药材紧缺,价钱飞涨。你这点银子,真不够。”

正在僵持间,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杂沓,伴随着官差的厉声呵斥:“让开!都让开!漕衙拿人!”

药铺老头脸色一变,慌忙将柜台上的镯子和草纸往哑巴手里一塞,急声道:“快走快走!官差来了!这生意做不成了!”

哑巴却不动,反而上前一步,一只手按在柜台上,另一只手依旧指着那草纸上的药名,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外面的呵斥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这条巷子而来。老头急得额头冒汗,看着哑巴那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又怕惹祸上身,一咬牙,飞快地拉开柜台下的抽屉,胡乱抓了几包药塞给哑巴,连同那镯子一起推到他面前,压低声音近乎哀求道:“拿去拿去!快走!别连累我!”

哑巴接过药,看也没看那镯子,迅速揣入怀中,转身就从药铺的后门闪了出去。他刚离开,前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冲了进来。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生面孔!”为首的差役吼道。

老头吓得面如土色,连连作揖:“军爷!军爷!小老儿这儿都是街坊邻居抓药,没……没生人啊!”

哑巴从药铺后门出来,是一条更窄的死胡同。他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攀上旁边一户人家的矮墙,翻了过去,落在另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他没有停留,借着房屋的遮挡,七拐八绕,迅速朝着镇外方向潜行。

必须尽快离开!药铺老头见过他,官差正在搜查,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就在他快要接近镇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和妇人的斥骂声。只见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个抱着孩子的瘦弱妇人拉拉扯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拿你闺女抵债!”

那妇人面色惨白,死死抱着怀里约莫七八岁、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娃,哀声求饶:“刘爷!再宽限几日吧!孩子他爹病的起不来炕,等卖了粮食,一定还!一定还!”

“宽限?老子宽限你多少回了?”那被称作刘爷的胖子狞笑着,伸手就去抢那孩子,“看你闺女模样还算周正,卖到窑子里,也能值几个钱!”

周围有路人围观,却都敢怒不敢言。这刘爷,是镇上有名的放印子钱的恶霸,与官府也有些勾连,寻常百姓谁敢惹他?

哑巴脚步一顿,眉头紧锁。他本不欲节外生枝,可看着那妇人绝望的眼神和女娃惊恐的哭喊,脚下像生了根。

就在那刘爷的手即将碰到女娃的瞬间,哑巴动了。他如同鬼魅般欺近,也没见如何动作,那刘爷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钳夹住,杀猪般嚎叫起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谁?谁他妈敢管老子的闲事?!”刘爷又惊又怒,回头骂道,却对上一双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

哑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手上加力。

刘爷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他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要被捏碎了。他看着哑巴那沉默却凶悍的样子,心里头有些发怵,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是什么人?知道老子是谁吗?”

哑巴依旧不答,另一只手指了指那抱紧孩子、瑟瑟发抖的妇人,又指了指镇外的方向,意思很清楚——放她们走。

刘爷还想耍横,可手腕上传来的力量让他明白,眼前这哑巴是个真正的亡命徒。他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道:“算你狠!老子记住你了!”说罢,用力挣脱(其实是哑巴松了手),捂着红肿的手腕,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走了。

那妇人抱着孩子,对着哑巴千恩万谢,眼泪直流。哑巴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快走。

妇人不敢停留,抱着孩子匆匆消失在巷口。

经此一耽搁,镇口盘查的乡勇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朝这边张望过来。哑巴不再犹豫,压低斗笠,混入出镇的人流,快步向外走去。

这一次,乡勇盘查得仔细了些,好在哑巴低着头,衣着普通,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有惊无险地出了镇子。

一离开镇口视线,哑巴立刻加快脚步,沿着来路,向着藏身的山坳疾奔。怀里的药包硌着他,肩头的伤也因为方才的用力隐隐作痛,但他的心却稍稍安定了一些。

药,总算弄到了。

只是不知那“落马集”里,因他这横插一杠,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那刘爷,绝非善类,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山风迎面吹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哑巴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回山的蜿蜒小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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