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新规》的颁布,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公告牌前,连续数日都围满了人,识字的大声念诵着条文,不识字的焦急地向旁人打听,各种议论、争辩、质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营地简陋的屋顶。
“工分?啥意思?干多少活,给多少分?那俺一天能拿多少?”
“贡献等级?不看资历?那岂不是说,俺这刚来的,只要拼命干,也能学那炼钢的手艺?”
“监察队?由二牛那煞神管?娘咧,这可不敢糊弄了……”
“张榜公布?那谁干了啥,拿了啥,不都全知道了?这……这多臊得慌……”
怀疑、算计、不安、乃至一丝被触动了固有利益的隐秘抵触,在人群中弥漫。新规矩打破了过去那种或依赖人情、或纯粹依靠秦战个人威望的模糊管理模式,将一切摆在了明面上,冰冷,直接,不留情面。
然而,随着百里秀带着几个识字的流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随着第一批按照新规劳作、并因超额完成任务而获得额外工分和奖励的人,兴高采烈地用工分兑换到了实实在在的、多出来的肉食和细粮时,质疑的声音开始逐渐被一种新的、火热的期盼所取代。
公平!
看得见的公平!
这种力量,对于长期处于底层、习惯了被盘剥和忽视的人们来说,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吸引力。
工坊区内,黑伯的感受最为直接。以前分配活计,总有人挑肥拣瘦,磨洋工。现在,不用他多费口舌,工匠们自己就开始较着劲干,生怕自己的工分落后。甚至有人开始主动琢磨如何改进工具、优化流程,因为新规明确写着——“创新、攻克难题者,额外重奖”!
一个刚来不久、原本在将作监只能打杂的年轻工匠,因为提出了一个简化泥模阴干过程的小技巧,被黑伯确认有效后,当场奖励了十个工分,名字还被写上了“贡献榜”!那年轻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干活更加卖力,眼神里充满了光。
二牛领导的监察队也迅速展现了威力。两个自恃是早期跟随秦战的“老人”,试图在分配木料时多占一些,被监察队当场查获,不仅罚没了当月工分,还被当众鞭笞了十下,名字挂在“警示榜”上,羞得几天抬不起头。此举一出,营地内那些仗着资历或小心思蠢蠢欲动的人,顿时收敛了许多。
效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混乱,被迅速纳入一种粗糙却有效的秩序框架内。一种崭新的、名为“按劳分配”和“规则至上”的氛围,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秦战行走在营地中,看着那些不再茫然、而是带着明确目标忙碌奔走的人们,听着工坊里更加密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闻着空气中虽然依旧混杂、却少了些许戾气的汗水与烟火味,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规矩立起来了,就像一个坚实的骨架,支撑起了栎阳这片血肉之躯。
但他很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傍晚,他将百里秀和黑伯召到了自己的窝棚。油灯的光芒摇曳,映照着三人凝重而清醒的脸。
“工坊要扩,学堂要办,这些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秦战开口,声音低沉,“但眼下,我们最缺的,不是人手,不是物料,甚至不是技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我们缺的,是能把我们为什么这么做说清楚的‘道理’!是能让我们的人,从心底里认同我们这条路,而不是仅仅为了工分和吃饱饭的‘魂’!”
百里秀美眸微闪,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思想?”
“不错。” 秦战点头,“将作监攻击我们是‘左道旁门’,是‘坏人心术’。朝堂上那些儒生,动不动就搬出‘仁义礼智信’、‘祖宗之法’来压人。如果我们不能建立起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能说得响、立得住的‘道理’,我们永远都只是他们眼中的‘异类’,是‘暴发户’,随时可能被扣上各种帽子打翻在地。”
他拿起案几上那卷嬴疾赏赐的《吕氏春秋》,掂了掂,又放下:“光靠秦王一时的‘好奇’和支持,是靠不住的。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道理!”
黑伯皱紧了眉头,他一生与铁锤火炉打交道,对这等“虚”的东西有些茫然:“道理?啥道理?咱们把活儿干好,把钢炼出来,把地种好,不就是最好的道理?”
“黑伯,光靠干,不够。” 秦战耐心解释,“你得告诉别人,我们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不用祖传的法子,而要自己搞新名堂?为什么要把技术教给更多人?为什么要把规矩定得这么明白?这些,都需要一套能自圆其说的‘道理’来支撑。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百里秀接口道:“大人所言极是。譬如这‘工分制’,看似公平,但若无人阐释其背后‘多劳多得’、‘贡献至上’之理,久而久之,亦可能被曲解为唯利是图。我们需将我们所行之事,赋予其意义,凝聚其精神。”
“正是如此。” 秦战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技术是种子,制度是土壤,而这‘道理’,就是阳光和雨露!没有它,种子可能长歪,土壤可能板结!”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窝棚内踱了两步:“所以,下一把我们要磨的‘刀’,不是铁,不是钢,而是思想!是能武装我们头脑,能让我们的人理直气壮、让我们的敌人无从下口的‘道理’!”
他看向百里秀和黑伯:“‘讲武堂’和‘格物堂’必须尽快办起来!不仅要教识字算数,教手艺技巧,更要讲我们为什么炼钢,为什么立新规,为什么要把知识传给所有人!要让大家明白,我们栎阳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是为了我们所有人能活得更好,更有尊严!是为了打破那些压在头顶的、不合理的旧规矩!”
“我们要打造的,不仅仅是一个工坊,一个营地,更是一个……样板!一个证明我们这条路能走通,而且能走得更好的活生生的例子!”
秦战的话语,如同火炬,点燃了百里秀眼中的光芒,也让黑伯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点了点头。
“老夫……虽然不太懂这些大道理,” 黑伯瓮声瓮气地说,“但老夫知道,跟着大人干,心里踏实,有奔头!您说要磨这把‘刀’,那咱们就磨!”
百里秀轻声道:“秀会着手整理纲要,先从最浅显的道理讲起。譬如,为何要革新技艺?因旧法已不足以应对当下之需,革新方能强国利民。为何要广授知识?因独木难支,众智方能成城。”
“好!” 秦战重重一拍案几,“就从这些开始!我们要让栎阳的每一个人,不仅手上有活儿,心里更要有盏灯!”
窝棚外,夜色浓郁,寒风呼啸。
但棚内,一种比钢铁更为坚韧、比火焰更为炽热的东西,正在孕育。
秦战知道,这将是一场比技术突破、比制度建立更为漫长、也更为深刻的斗争。
他握紧了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力量。
技术之刀已初露锋芒,制度之刀正在锻造。
现在,是时候开始打磨这第三把,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把——
思想之刀!
远处,新建的“讲武堂”地基上,一根粗大的梁柱刚刚立起,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第一百六十章 完)
(第八卷 《一刀断恩怨》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