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钩，散发着清冷死寂的光晕，孤悬于姑臧城头。这座扼守河西走廊城池，如今如同垂死的巨兽，在冬夜的寒风里发出最后的痛苦喘息。城墙之上，冻僵的旌旗无力垂落，映着篝火余烬的微光，映照出守军士卒麻木而绝望的脸庞。
城南，谷水防区。
校尉赵黠按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凸显。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约定的时辰，像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他回头，目光扫过身后数十名心腹士兵。这些面孔在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混杂着恐惧、决绝，以及对生的一丝渴望。
“兄弟们，”赵黠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吕纂无道，天怒人怨！今夜，我等不为叛逆，只为给这满城军民，寻一条活路！动手！”
最后两个字，如同掷出的火把，点燃了行动的信号。
两名魁梧的壮士猛地举起利斧，狠狠劈向控制吊桥的、碗口粗的浸油缆绳！
“咔嚓——嘣！”
缆绳断裂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沉重的吊桥失去了束缚，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轰然砸落！桥身重重拍在结着薄冰的护城河面上，冰层碎裂，水花四溅，搭起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死亡……或者说生路。
“开——城——门！”赵黠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扭曲变形。
十余名士兵合力，推动那扇承载着无数目光的、包铁的巨大城门。“嘎吱——吱呀——” 城门轴枢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摩擦声，在夜空中缓慢而坚定地洞开！城外冰冷的空气和更深的黑暗，瞬间涌入。
几乎在同一时刻，三支早已准备好的、浸满火油的箭矢被弓弦猛地弹射出去，带着尖啸，划破沉沉的夜幕，在空中爆燃成三团刺眼夺目的火球！——这是献给城外死神的信号，也是城内叛变者献给未来的投名状。
城外，如同蛰伏巨兽的秦军营垒，在这三团火球升空的瞬间，苏醒了！
一直按刀立马于阵前的杨盛，眼中爆发出压抑了数月的灼热战意，他猛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洞开的城门，声音撕裂夜空：
“城门已开！大秦的勇士们！随我杀入姑臧，荡平不臣！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杀——！”
积蓄已久的黑色洪流，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铁甲铿锵，马蹄雷动，无数火把瞬间燃起，汇成一条奔腾咆哮的火龙，以无可阻挡之势，冲过吊桥，汹涌澎湃地灌入姑臧城内！
这一次，再也没有高墙深池的阻挡。秦军主力如同决堤的狂澜，沿着城内纵横的街道，分成数股，向着城市的核心——那座象征着吕氏权力的宫殿，猛扑而去！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垂死者的哀嚎、房屋燃烧的噼啪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姑臧城的死寂彻底撕碎，投入了血与火的熔炉。
王宫之内，吕纂刚刚将一壶烈酒灌入喉中，试图用灼烧感驱散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和那跗骨之蛆般的恐惧。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还未散开，就被南方骤然爆发的、如同海啸般的喊杀声彻底冲垮。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殿外，龙袍歪斜，发髻散乱。映入他充血双眸的，是南方冲天的火光，是越来越近、清晰可闻的金铁交鸣，是宫墙外传来的、足以击碎最后心理防线的绝望呼喊——“城破了！秦军杀进来啦！”
“完了……全完了……”一股比姑臧寒夜更刺骨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拔出腰间镶嵌着宝石的佩剑，冰凉的触感传来，是自刎以谢天下？还是冲出去，像困兽一样进行最后无谓的、荣耀的搏杀？
念头未定，异变陡生！
以那名一直沉默寡言、潜伏在他身边许久的北魏“顾问”为首的数十名“亲卫”，如同早已埋伏好的猎犬，猛地从阴影中扑出，不由分说地架住了他的双臂，夺下了他手中的佩剑。
“主公！大势已去，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图谋将来！” 北魏顾问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请主公速随我等突围！向北！拓跋魏王仁义，已派精锐在边境接应！” 另一名伪装成家丁的北魏精锐头目紧接着喊道，同时用力将一件普通的黑色裘皮大氅裹在吕纂象征身份的龙袍之外。
吕纂挣扎着，咆哮着，如同受伤的野兽：“放开朕！朕要与姑臧共存亡！朕……” 但他的挣扎在这些训练有素的精锐面前显得徒劳。这些人异常坚决，几乎是连拖带拽，裹挟着他，连同几名心腹宦官匆忙收拾的、装满金银珠玉的沉重箱篓，在一小队真正忠于吕纂的凉州亲兵护卫下，撞开王宫北侧一扇偏僻而腐朽的角门，如同丧家之犬，一头扎进了宫外混乱、黑暗而充满杀机的巷道之中。
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在冰冷的夜色中亡命穿梭。领路的北魏向导对姑臧的街巷了如指掌，专挑火光不及、人迹罕至的小路。吕纂被众人死死簇拥在中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失焦，昔日的枭雄气概早已被逃命的仓皇和极致的屈辱所取代。耳畔是远处震天的杀声，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和烟焦味。
偶尔，他们会与溃散的凉州败兵或小股深入巷战的秦军遭遇。无需多言，那些悍勇的北魏精锐和红了眼的凉州亲兵便会如同饿狼般扑上，用最狠辣的手段迅速清除障碍，用鲜血和生命为吕纂开辟出一条生路。每一次短促而激烈的搏杀，都让吕纂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仿佛能听到死神在身后步步紧逼的脚步声。
他们终于抵达了北城墙一段因城南激战而守备空虚的段落。城墙之上，甚至能看到零星的守军正茫然地望着城内的火海，不知所措。
“快！” 北魏顾问低喝一声。
早已准备好的绳索被迅速固定，众人依次抓着粗糙的绳索，狼狈不堪地缒下高达数丈的城墙。吕纂几乎是被拖着放下，手掌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重重摔落在护城河外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他挣扎着爬起，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曾经属于他的姑臧城，已彻底沦为一片燃烧的地狱，巨大的“秦”字旗在火光照耀下，于城头猎猎飞舞，宣告着新时代的来临。
没有丝毫犹豫，这伙丢盔弃甲、如同惊弓之鸟的残兵败将，护着失魂落魄、一步三回头的前凉州之主，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北方——那片属于拓跋珪的、未知而叵测的领土，亡命狂奔。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刮过他们的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却远不及他们心中那彻骨的冰冷、无边的绝望，以及……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天色在血腥中逐渐泛起鱼肚白。杨定在亲兵精锐的护卫下，踏过满目疮痍、尸横遍地的街道，走进了那座曾经象征着吕氏权威的宫殿。城内的抵抗基本平息，只剩下零星的搜剿和清理。
“报——大将军！” 一名斥候校尉快步奔来，单膝跪地，“已查明，吕纂及其核心党羽数十人，昨夜于城破之际，在北魏细作接应下，自北城缒墙而逃，方向正北！”
杨定闻言，目光投向北方阴沉的天空，眼神锐利如鹰。他沉默片刻，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淡淡道：“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拓跋珪未必是他的救星，或许是另一道催命符。传我将令：各军肃清残敌，不得扰民，违令者斩！张帖安民告示，开仓赈济！另，以八百里加急，向洛阳陛下报捷——姑臧已克，凉州底定，逆首吕纂，北窜投魏。”
他很清楚，逃走的吕纂，其政治生命已然终结，其人身不过是一件可以被利用、也可以被抛弃的物品。真正的战利品，是脚下这片广袤的河西走廊，是这条重新打通的丝绸之路，是帝国西北边疆的巩固。而北方的阴山之下，那头年轻的狼王，在接收了这份“厚礼”之后，又将与强大的大秦，展开怎样新的博弈？
姑臧城的烽火渐渐熄灭，焦糊与血腥的气味在凛冽的晨风中慢慢飘散。阳光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斑驳地洒在这座饱经创伤、却又迎来新生的城池之上。一个充满血腥与混乱的时代，随着吕纂的北遁，正式落幕。而属于大秦的西北边疆，迎来了一个充满希望与挑战的黎明，只是这黎明之下，北方的阴影，愈发浓重而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