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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光大军如同被烈火灼伤的猛兽,在极致的恐惧驱使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向着西方溃退。他们丢弃了帐篷、辎重、甚至部分行动迟缓的伤兵和染病者,只求尽快远离长安这座突然爆发的“瘟疫之源”。来时军容鼎盛,去时狼狈万状,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更加令人绝望的死寂。

然而,他们带走的,不仅仅是恐惧,更有那无形无质、却致命无比的瘟魔种子。恐慌和病毒,将随着他们的溃退,一路播撒。

长安,并未因此得到解脱。

恰恰相反,随着吕光军的仓皇撤离,那座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早已千疮百孔的巨城,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朽木,彻底坠入了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城门虽然按照苻坚最后的命令紧紧关闭,但那无形的瘟疫之墙,却早已渗透了进来。

恐慌率先击垮了所有人。吕光军溃退时那撕心裂肺的“瘟疫”嚎叫,如同最终的死亡宣告,回荡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边。守军的士气彻底崩溃了。他们扔下武器,绝望地哭喊着,有的试图冲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吕光营地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解药”,有的则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肮脏的街道上乱窜,将恐惧进一步扩散。

更可怕的是,症状开始毫无征兆地在城内各处爆发。

起初是零星的呕吐和腹泻,很快便演变成大规模的灾难。饥饿和虚弱使得人们对病毒的抵抗力降到了最低。军营、民坊、甚至未央宫内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下。发热、寒战、剧烈的腹部绞痛、呕出黄绿色的胆汁甚至血丝、排泄物变成可怕的米泔水样并带着恶臭…死亡以惊人的速度降临,往往从发病到咽气,不过一两天功夫。

长安,瞬间从一座饥饿的围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沸腾的瘟疫炼狱。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形态扭曲,面目狰狞,无人收殓。苍蝇如同乌云般聚集其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尸臭,凝聚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具有实质感的黄绿色瘴气,笼罩着整座城市,连冰冷的雨水都无法冲刷干净。

伤兵营变成了最大的停尸房。原本就缺医少药,此刻更是彻底沦为地狱。呻吟声被垂死的嗬嗬声和绝望的哭嚎取代。还活着的人挣扎着想要爬出去,却往往死在半路。负责照料的人早已跑光,或者自己也已成为尸体中的一员。

易子而食的惨剧尚未绝迹,如今又加上了对瘟疫的极致恐惧。人们像躲避鬼怪一样躲避着任何出现症状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夫妻相弃,母子分离,人性的最后一丝温情在死亡威胁下荡然无存。暴乱和抢劫变得更加疯狂,却往往抢掠者还没跑远,就自己也栽倒在地,抽搐着死去。

未央宫,这座最后的堡垒,也未能幸免。

尽管宫门紧闭,但瘟疫还是通过那些最初把守宫门的、已经感染的凉州胡卒,以及后来逃入宫中避难的零星人员,悄然渗透了进来。恐慌在宫墙内以更压抑、更绝望的方式蔓延。宦官宫女面无人色,走路都绕着弯,任何一声咳嗽都可能引来周围人惊惧的远离和无声的诅咒。

窦冲拖着断臂和满身伤痕,试图组织起最后一点力量维持宫禁秩序,隔离病患,但收效甚微。他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却依旧强撑着,嘶哑地吼叫着,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仿佛要与这看不见的敌人战至最后一刻。

毛当老迈的身躯终究没能抗住连日的惊吓和疲惫,也病倒了,躺在偏殿的榻上,气息奄奄,浑浊的老眼望着殿顶,嘴里喃喃念叨着无人能听清的呓语,或许是忏悔,或许是祈祷。

宣室殿内,苻坚依旧坐在那里。

仿佛外界的一切疯狂、死亡、恶臭都无法触及他分毫。殿内空荡而冷清,只有少数几个和他一样尚未出现症状、却也面如死灰的内侍,远远地跪伏着,瑟瑟发抖。

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长安的城防图,但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张描绘地狱的导览图。

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略显急促。但他强行压制着身体的不适,眼神锐利得吓人,死死盯着地图,大脑在飞速运转。

瘟疫…霍乱?还是鼠疫?或者是某种更古老的、记载模糊的恶疾?症状符合霍乱更多一些…通过水源、食物、接触传播…吕光的军队…北地来的“肉干”…姚苌…

一个个线索在他脑中拼接。投毒之计,成功了,甚至过于“成功”,成功到反噬自身!

但他不能倒下的。他是皇帝,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名义上的支柱。如果他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和绝望,那么长安就真的完了。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吩咐着跪伏的内侍,“…将所有尚未发病的侍卫、宫人,集中到清凉殿一带隔离居住。所有水井,立刻加盖封闭,未经煮沸,严禁饮用。宫中所有人员,包括朕,食物必须彻底烹熟。发现呕吐腹泻者,立刻移至西侧废弃偏殿隔离,接触者亦需隔离观察。违令者…斩。”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酷,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基于现代防疫常识的决断。虽然简陋,但却是绝境中唯一可能减少损失的办法。

内侍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

苻坚艰难地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恶臭和隐隐传来的哀嚎声瞬间涌入。他看着远处宫苑中几个内侍正惊恐地用白布包裹一具刚刚倒毙的尸体,看着更远处宫墙外那死寂中透着疯狂的城市,看着灰暗压抑的天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赢了吕光,用最惨烈的方式逼退了权臣。

但他可能输掉一切,输给这无形无相的瘟魔。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声,不知从宫中哪个角落隐隐传来,在这片死亡笼罩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又格外的…脆弱而顽强。

苻坚的身体猛地一震,循声望去。

那是生命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死亡中,依然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声音。

他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驱散了些许眩晕。

不能放弃。

只要还有一丝声音,就不能放弃。

他转身,走回殿内,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地狱绘图。

“影狼。”他对着空荡的大殿低声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但他的身形似乎也有些晃动。

“属下在。”

“还有多少人…没染病?”

“…连同属下,‘绣衣’还剩…十一人。”

“好。”苻坚深吸一口气,“分散出去,告诉还能动弹的里正、胥吏,朕的防疫令,即刻在全城推行!集中未病者,隔离病患,焚烧尸体,管控水源!告诉他们,想活命,就照做!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影狼没有问如何执行,只是领命。

“还有…”苻坚顿了顿,声音更低,“…想办法…找到那个孩子…照顾好。”

影狼的身影微微一滞,随即低头:“遵命。”

黑影再次消失。

苻坚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听着远处隐隐的哭声、哀嚎和毕毕剥剥似乎开始焚烧尸体的声响。

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下达着可能徒劳的命令。

心中却为那一声微弱的啼哭,保留着最后一丝温度。

孤城炼狱,帝王独坐。

与魔共舞,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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