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外十里。
十万唐军的营帐连成一片,军旗猎猎作响。
城墙上,黑压压的土司士兵挤满了每一段垛口,长矛如林,弓箭手密布。
城外的壕沟足有两丈宽,里面插满了削尖的木桩,还灌了半人高的水。壕沟外围,堆满了鹿角和拒马,一层又一层。
薛礼骑马绕城一圈,面色凝重。
“这座城,不好打。”
郭开山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大帅,昆明城是西南第一大城,城墙高三丈,厚两丈,城门用的是千年铁木,外面包了三层铁皮。”
“孟山这次是真的把家底都压上了。”
薛礼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城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身影。
一名斥候策马而来,在薛礼面前翻身下马。
“报!大帅,据城中投诚的百姓所说,孟山在城中存粮足够支撑三个月。”
“他放话说,就算唐军飞过去,也攻不破他的昆明城。”
薛礼听完,转身回营。
……
帅帐内。
巨大的沙盘上,昆明城的模型摆在正中,周围插满了小旗。
十几名将领围着沙盘,争论声此起彼伏。
“我看应该先用投石机,把城墙砸开一段,再派重甲步兵强攻!”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拍着桌子。
“不妥!”另一名将领立刻反驳,“那城墙是用糯米汁和石灰混合夯实的,硬得很,投石机砸三天三夜都未必砸得开,要不是道路崎岖,咱们的火炮进不来,又岂如此束手束脚。”
“那就挖地道!从城外直接挖到城内,出其不意!”
“地道?你知道昆明城下全是岩石层吗?挖地道至少要一个月!”
争论越来越激烈,帐内气氛越发焦躁。
薛礼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沙盘。
帐帘被掀开,叶轻凰走了进来。
她没有背虎头戟,只是穿了一身简单的武服,头发扎成马尾。
她走到沙盘前,扫了一眼那些将领,然后看向沙盘上的昆明城模型。
“你们都盯着城墙,为什么没人看城门?”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将皱起眉头。
“郡主有所不知,城门是防御最森严之处,门后必有千斤闸和重兵把守。”
“强攻城门,乃是兵家大忌。”
叶轻凰没有看他,只是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城门的位置。
“是吗?”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将领。
“孟山把所有人都骗了。”
“他故意在城墙上摆出重兵,就是想让你们以为他要死守城墙。”
她说着,手指在沙盘上的城墙位置划了一圈。
“可你们想过没有,昆明城的结构,一旦城墙被破,城内巷战我军优势更大。”
“孟山最怕的,是我们的主力完整地冲进城里。”
帐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思考她的话。
叶轻凰的手指,重重点在城门上。
“所以,他真正的杀招,一定在城门下。”
“他会在城门下设伏,引诱我们的先锋部队,然后聚而歼之,以挫我军锐气。”
她转过身,看着薛礼。
“所以,攻城的关键,不在城墙,而在谁能破了他的城门之计。”
帐内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那名老将忍不住开口。
“郡主,您的推测虽然大胆,但毕竟只是推测。万一孟山真的只是想死守城墙,我们贸然进攻城门,岂不是白白送死?”
叶轻凰看了他一眼。
“我没让你们贸然进攻。”
她走回沙盘前,手指在城门前的壕沟位置点了点。
“你们看,城门前的壕沟,比城墙前的要浅。”
“鹿角和拒马,也比其他地方少。”
“这不是疏忽,这是故意的。”
她说着,抬起头。
“孟山就是要让我们觉得,城门前的防御薄弱,引诱我们攻打城门。”
“然后,在我们攻到城门下的时候,从城墙上倾倒火油,再用火箭点燃。”
“或者,直接放下千斤闸,把我们的先锋部队困在瓮城里,关门打狗。”
她说完,帐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郭开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真如郡主所说,那……那我们的先锋部队,岂不是……”
“全军覆没。”叶轻凰接过话头。
薛礼坐在主位上,盯着叶轻凰,久久不语。
他没想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竟有如此毒辣的战场嗅觉。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被掀开。
王玄策大步走了进来。
“大帅。”
他走到薛礼面前,抱拳行礼。
“让我去。”
王玄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帅帐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将领都转过头,目光落在这个年轻的校尉身上。
他站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手按着腰间新领的腰牌。
薛礼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你可知道,此去意味着什么?”
“知道。”王玄策点头,“末将清楚,这是一趟九死一生的差事。”
郭开山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帅,王校尉还年轻,这种事……”
“我正是因为年轻,才更该去。”王玄策打断了他的话,转身面向帐内所有将领。
“诸位将军身经百战,是大军的中流砥柱。你们若有闪失,军心必乱。”
“可末将不同,末将只是个小小的副将,就算折在城门下,于大局无碍。”
他说得平静,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件微不足道的事。
可正是这份平静,让帐内所有人心头一震。
薛礼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你师父若知道我让你去送死,怕是要提着方天画戟来找我拼命。”
王玄策摇头:“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军人当以国为重。末将若死在战场,师父只会说末将死得其所。”
帐内响起一片叹息声。
有老将抹了抹眼角,转过身去。
叶轻凰站在角落,手指在袖中握得发白。
她盯着王玄策的后背,咬紧了嘴唇。
薛礼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本帅准你!”
他转身走回沙盘前,手指在城门位置重重一点。
“你带三千轻骑,明日辰时,佯攻城门。”
“记住,你的任务不是破城,而是引出孟山的杀招。”
“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撤退,不得恋战!”
王玄策抱拳:“末将领命!”
薛礼又补充道:“本帅会在侧翼安排五千弓箭手和两千重甲步兵,若孟山敢倾城而出,本帅就让他有来无回!”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将领。
“各部听令,明日攻城,务必全力配合!”
“是!”众将齐声应道。
帐内的将领们陆续退出,很快就只剩下几个人。
王玄策转身准备离开,叶轻凰却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王玄策停下脚步,回过头。
叶轻凰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整理他肩上有些歪斜的护肩。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半晌,她才低声说:“小哥哥,你记住一件事。”
王玄策看着她,等着下文。
“我不管你想证明什么,也不管你要立什么功。”叶轻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要是敢死在那城门下,我就去把你的尸体挖出来,再鞭一百次!”
她说完,转身大步走出帅帐。
王玄策愣在原地,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对着空荡荡的帐外,轻声道:“郡主放心,末将不会让你有那个机会。”
……
第二天清晨。
天刚蒙蒙亮,营地里就响起了号角声。
士兵们快速集结,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
王玄策从帐篷里走出来,身上已经换上了最轻便的皮甲。
他的腰间挂着横刀,背上背着一张强弓。
三千轻骑已经整装待发,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干什么。
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
王玄策翻身上马,目光扫过这三千张年轻的脸。
“兄弟们!”他的声音响起。
“今日这一仗,凶险万分。本将不瞒你们,城门下很可能有陷阱。”
“所以,本将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怕死的,现在退出,本将绝不怪罪!”
三千人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动。
一名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大声道:“校尉,我们既然跟了你,就没打算回去!”
“对!要死一起死!”
“怕个鸟!老子早就活够了!”
士兵们纷纷开口,声音越来越大。
王玄策看着这些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好!”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高高举起。
“那就让昆明城的那些家伙看看,什么叫大唐的铁骑!”
“杀!”
“杀!”
三千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城墙上,孟山正站在城楼最高处。
他听到城外喊杀声,嘴角撇了撇,露出冷笑。
“来了。”
他转身对身边的副将说:“按计划行事,等他们冲到城门下,给我狠狠招呼!”
副将点头:“盟主放心,城门上的火油已经备好,城墙两侧的弩箭也已上弦。”
“只要他们敢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孟山眯起眼睛,看着城外那支黑压压的骑兵。
“薛礼啊薛礼,就算你能过河,能拿下黑石关,又如何?”
“在我的昆明城下,你还是得饮恨而终!”
城外。
王玄策一马当先,三千轻骑紧随其后。
马蹄声如雷,踏碎了晨雾。
他们越过壕沟外围的拒马和鹿角,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一百丈。
五十丈。
三十丈。
城楼上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弓弦声。
“咻咻咻——”
无数箭矢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形成黑色雨幕。
“举盾!”王玄策大吼。
骑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小圆盾,护住要害。
“叮叮当当!”
箭矢撞在盾牌和铠甲上,火星四溅。
仍有不少士兵中箭落马,但大部队的速度没有减慢。
王玄策眼睛紧盯着城门。
城门紧闭,门前的吊桥放了下来。
就在他们距离城门只有十丈时——
城墙上,一桶桶黑色的液体被倒了下来。
浓烈的火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不好!”王玄策眼神骤变。
他猛地勒住马缰:“全军后撤!快!”
可还是晚了一步。
城楼上,数十支火箭呼啸而下。
火油瞬间被点燃,熊熊火墙在城门前拔地而起!
高温扑面而来,战马惊嘶,队伍瞬间大乱。
就在这时,城门两侧的城墙上,无数床弩探出头来。
“嗖嗖嗖——”
粗如手臂的弩箭破空而来,直取那些被火墙困住的骑兵!
惨叫声响成一片。
王玄策咬紧牙关,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吹号!撤退!”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三千轻骑开始向后撤退,可那堵火墙已经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城楼上,孟山放声大笑。
“关门!放狗!”
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数百名手持长矛的土司精锐冲了出来。
他们直扑那些被火墙困住的唐军骑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箭!”
一声怒吼从侧翼传来。
薛礼亲率五千弓箭手杀到,箭雨如蝗,瞬间覆盖了城门前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