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重重宫阙。储秀宫西院的灯火早已熄灭了大半,只余李凤瑶所居厢房的一扇小窗,还透出一点摇曳的橘光,在浓稠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孤寂。
白日里与萧景腾的那番谈话,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吴奎的势力,案卷的篡改,父亲的冤屈,前世的仇恨……种种思绪在她脑海中翻腾交织,让她毫无睡意。
她遣退了再三催促她安歇的春桃,独自坐在临窗的桌前。桌上没有点常用的明亮灯台,只燃着一支细细的蜡烛,火苗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随着烛光微微晃动,仿佛她此刻难以安宁的心绪。
窗外秋风掠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竟有几分像是狼牙崖下,北狄骑兵马蹄踏过碎石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泛白。那种力战至绝境,被信任之人背叛,纵身一跃时的愤恨与不甘,从未因时空转换而真正消散,只是被深埋心底。如今,知晓仇人不仅逍遥法外,更权势熏天,甚至再次构陷她的至亲,这恨意便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爹……”她无声地唤了一句,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李都尉那张刚毅却因常年戍边而饱经风霜的脸庞。不知他在那阴冷的天牢中,可还安好?是否也在挂念着她这个“不省心”的女儿?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窗外极轻地传来三声叩响,两短一长,是她与萧景腾约定的暗号。
李凤瑶眸光一闪,敛起外泄的情绪,起身悄然走到窗边,将虚掩的支摘窗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月光如水,泻入些许,映出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萧景腾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衣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少了平日的矜贵,多了几分利落。他站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眸子,在月色下亮得惊人,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怎么还没睡?”他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在这静谧的夜里却格外清晰,“我见你屋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李凤瑶侧身让他进来。萧景腾动作轻盈地翻窗而入,带进一阵微凉的夜风,吹得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
“还在想案子?”他走到桌前,很自然地坐在她刚才的位置对面,目光落在她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疲惫的脸上。
李凤瑶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坐下,将目光投向跳动的烛芯:“心里乱,睡不着。”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一想到父亲还在牢里,不知受着怎样的苦楚,而我却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她面对千军万马时更令人窒息。沙场之上,至少可以凭手中长枪,搏一条生路。可在这深宫之中,面对无形的罗网与权势的倾轧,她空有一身武艺和满腹兵策,却似乎寸步难行。
萧景腾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那般飒爽坚韧的人,此刻却流露出罕见的迷茫与柔软,让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放柔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瑶瑶,别这么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跳跃的烛火,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我向你保证,就算拼了我这皇子的身份,也一定会还你父亲清白,将吴奎绳之以法。”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承诺太过沉重,让李凤瑶心头巨震。她倏然抬眸,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映着小小的烛光,更映着她的身影,仿佛他的整个世界,此刻只容得下她一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心防的一角。
或许是夜色太深,或许是心绪太乱,或许是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太过珍贵,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唤出了那个已在心中盘旋过数次,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名字:
“景腾……”
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沙哑,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了萧景腾的心尖。
他明显愣住了,瞳孔微不可察地放大,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从小到大,除了父皇母妃,谁敢直呼皇子名讳?即便是与他交好的兄弟,也多是称呼排序。而“景腾”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唤出,没有敬畏,没有疏离,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然而然的亲近。
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连眼底都漾满了星光般的笑意。
“你……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名字。”他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还有一丝受宠若惊的赧然。
被他这么直白地点破,李凤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妥与脸颊的微热。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试图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一时口快,殿下恕罪。”
“恕什么罪!”萧景腾立刻接口,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欢喜还来不及!以后……以后没外人的时候,你就这般叫我,可好?”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李凤瑶沉默了片刻,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紧张抿起的唇线和专注的目光。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她终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却让萧景腾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仿佛整个昏暗的室内都因他这笑容而亮堂了几分。
气氛悄然变得不同。之前的沉重与压抑,似乎被这声称呼和这个笑容驱散了不少。烛火静静地燃烧,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靠得似乎很近。秋风依旧在窗外呜咽,却不再显得凄冷,反而成了这方静谧小天地的背景。
萧景腾看着她微红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某种饱胀而柔软的情绪。他不再谈论那些沉重的案情与阴谋,而是换上了轻松些的语气,说起了今日在御书房看到的一本有趣杂记,或是太傅讲课时的趣事,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凤瑶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她看着他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俊朗的眉眼,感受着他笨拙却真诚的安慰,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又在悄然融化。
或许,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夜渐深,烛泪堆叠。当萧景腾再次悄然离去,消失在窗外夜色中时,李凤瑶独自站在窗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景腾……”她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前路依旧荆棘遍布,仇敌依旧权势滔天。但这一刻,她心中那份与仇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似乎悄然掺入了一丝别的念想——一份想要守护,想要与之并肩,去看一看那尘埃落定后太平盛世的……微弱光亮。
她轻轻关上了窗,将秋寒挡在窗外。屋内的烛火,终于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