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落在救济院石阶上时,我正把粗布傀儡的领结系紧。
它没有呼吸,也不会冷,但我总怕它着凉。昨晚那场雨来得急,檐角滴水砸在窗沿,像某种断续的讯号。我在梦里听见了三次敲击——不是门,是颅骨内部的震动,如同多年前母亲点燃初火前那一刻。
今天病人比往常安静。
他们排着队走进诊疗室,不说话,也不咳嗽。眼神低垂,脚步整齐得像是踩着同一道节拍。有几个孩子手里攥着用永焰麦秆编的小鸟,麦穗焦黄却不碎裂,仿佛被无形的热气烘烤过。
我蹲下身,替一个女孩卷起袖子检查手臂。她的皮肤光滑,脉搏平稳,可当我掀开她的眼皮,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金芒——不是反光,是流动的,像熔化的金属在血管中游走。
这不是第一次。
过去七天,共有三十九名接受过“余烬膏”治疗的患者出现类似症状。莉亚医疗部登记的配方写着“初火残灰混合永焰麦汁”,理论上只是温和的驱寒剂。但这些人的体温都高出常人十五度,且体表无汗,体内却有微弱的能量循环,频率与当年母亲施展高阶咒术时完全一致。
我把傀儡靠在墙边,让它贴近地面。它的布料吸饱了药汁,能感应残留咒力。果然,墙壁内侧浮现出细密纹路,像是有人用指尖划出的符文,尚未完成就被中断。我伸手抚过,触感温热,像摸到了沉睡的蛇背。
卡戎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天还没亮透。
他拄着那根咒术锁链改造成的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柳条篮。篮子里是刚出炉的饼,外皮焦脆,散发着永焰麦特有的苦香。他没进屋,只是把篮子放在台阶上,低声说:“孩子们吃了就不做噩梦了。”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这里的异样。他本该在城墙外耕种,那片田地曾被初火辐射烧成死土,如今却长出了新芽。他左眼的鳞片状虹膜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是藏着未说出口的话。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他顿了一下,拐杖轻轻点地。“火没灭。”他说,“只是换了地方烧。”
说完他就走了,步伐缓慢但坚定。我知道他不会再说更多。
当天夜里,我换上义工服,混进了边缘诊所的配药房。档案柜上了三重锁,但我记得母亲教过的解印手势。翻到“余烬膏”的记录时,我发现所有领取者都被标记了一个红色小点,位置集中在平民区西南角,恰好覆盖救济院、废弃巷道和两处地下避难所。
配药学徒是个瘦弱的年轻人,双手沾满黑色药渣。他一边搅拌陶罐里的糊状物,一边喃喃自语:“火种要醒了……火种要醒了……”
我假装帮他整理药材,靠近观察那罐膏体。表面泛着油光,偶尔闪过一缕金线,像是活物在蠕动。我趁他转身,用傀儡的指尖蘸了一滴,封进随身携带的水晶瓶。
晚上十一点十七分,我守在学徒住所对面的屋顶。
风从东面吹来,带着麦田燃烧后的余味。子时将至,井边出现了那个孩子。
他穿着破旧的灰袍,脖子上挂着半截龙鳞项链——样式很老,像是战争年代流传下来的遗物。他站在井口,闭着眼,嘴唇微张。片刻后,一道金色火焰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火焰缠绕着复杂的符文,在空中凝成一句话:
“告诉伊森哥哥,我们准备好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焰熄灭,孩子睁开眼,目光直直望向我藏身的方向。
我没有动。
但他笑了,然后一步踏进井口,整个人消失不见,连涟漪都没激起。只剩下一小片焦黑的龙鳞飘在水面,边缘卷曲如枯叶。
我跃下屋顶,用傀儡捞起那片鳞片。接触的刹那,傀儡的身体猛地一僵,双臂自行抬起,指向北方——那是城防兵团旗台的方向。紧接着,它开口了,声音沙哑扭曲,完全不像我的声带所能发出:
“别阻拦重生。”
我立刻切断傀儡的咒力连接,把它抱回怀里。布料还在轻微震颤,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看不见的搏斗。
回到救济院密室,我取出水晶瓶中的残迹,铺在初火谱系图鉴上比对。符文结构与艾薇拉生前最后使用的共鸣阵列高度相似,尤其是第三环转折处的那个倒钩形笔画——那是她独有的标记方式,从未传授给任何人。
难道……那些孩子体内流淌的,是艾薇拉意识的碎片?
我盯着图鉴看了很久,直到烛火开始摇晃。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我拉开窗帘一角,看见十几个孩童排成纵队走过街道,每人脖子上都挂着龙鳞饰物,步伐一致,无声无息。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却没有随月光偏移而改变角度。
其中一人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全黑,只有中心一点金光闪烁,像深井底部的火苗。
我退回屋内,重新点亮油灯。傀儡静静地躺在我脚边,我伸手想再为它系一次领结,却发现绳结已经被人打过——是一个死结,无法解开。
门外传来轻叩。
三下,间隔均匀。
我屏住呼吸。
没有再响第二轮。
我慢慢走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放着一张折好的纸。我捡起来打开,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小块干涸的血迹,形状像是一枚钥匙的轮廓。
我把纸压在桌角,转身走向床底,取出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个容器——一个青铜匣子,内壁刻满禁言符。我将那滴“余烬膏”残液注入其中,又放入那片焦鳞。铜匣微微发热,随后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开始转动。
就在这一刻,远处传来一声低鸣。
不是钟声,也不是警报,更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短暂而沉重。我冲到窗前,望向城市中心。防御阵枢的方向,七座高塔顶端的监测符文同时亮了一下,随即恢复黑暗。
没人发出警告。
没人启动应急程序。
但我知道,伊瑟琳一定也感觉到了。
我抱着傀儡站在院中,夜风穿过枯树,吹动檐角悬挂的铜铃。铃声响起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孩子从不说梦话。
他们只是醒来,然后就开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