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忠目光敏锐地扫过谷满仓颤抖的身形,便在旗队长耳边低语了几句。
旗队长微露诧异,教导员虽无直接指挥权,地位却等同百总,他不敢怠慢,只得点头。
“所有人,跟我来!”
旗队长高声下令。这支五十人的队伍迅速跟着旗队长向百总所在位置靠拢。谷满仓也茫然抬步欲跟行,却被陈时忠轻轻拉住。
“谷满仓,你且等下,我有话同你说。”
谷满仓心头一跳,慌忙望向旗队长,却见旗队长并未回头。伍长倒是回头瞥了一眼,见是教导员的意思,他也就未加阻拦,径自随队去了。
那边,旗队已汇入百总局的队伍,百总正做着简短的战前训话,为所有士兵做简报、打气。
谷满仓焦急地回望,却见陈时忠不慌不忙地俯下身,仔细将他布面甲上一处没系牢的系带解开重新绑好。
“陈教导……”
谷满仓声音带着急迫,生怕被大部队落下。
谷满仓觉得这位陈教导很厉害,因为他能记住他们百总局里每个弟兄的名字,也知道每个兄弟背后的家境、故事。
平日里陈管教所不参与操练,只四处走动,与士卒们谈心。
他还会补鞋,记得从重庆急行军赶往太平县途中,谷满仓的靴子就被尖锐之物扎破。陈时忠得知,当晚硬是抢了他的靴子去,据说熬了一夜,次日行军前便将修补好的靴子还给了他。
谷满仓打心眼里敬重他,总觉得陈教员待自己格外不同。漫漫行军途中,他渐渐将许多心底话都向这位和善的长官倾诉了。
陈时忠一条腿似乎受过伤,行动微跛。此刻他垫着那只不太灵便的脚,仍佝偻着身子,一丝不苟地最后检查了一遍谷满仓的披挂是否齐整。
他语气平和,嘴里缓缓道:“莫慌,谷满仓。我已同百总打过招呼,他们会等你。”
那话语如春风拂过心田,谷满仓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陈教导没等他回应,嘴里继续说道:“几年前,游击杨大人还只是位千总,我随他去云南平叛。那时我们仅不到百人,却要面对上千凶悍贼寇。最终,杨大人硬是带着我们打赢了……”
谷满仓静静听着。
行军路上,陈教导时常讲起过往战事。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杨游击的形象在谷满仓心中日益高大,渐渐笼罩上伟岸的光芒。
“……后来,杨大人便带着我们几十个兄弟去夜袭贼营。那营盘里足有数千贼兵!出击前,我也怕得浑身打颤。可我信杨大人,杨大人说过的话,还从未食言。杨大人指挥的仗,也从未败过……”
字字句句如清泉流入心田,谷满仓心头那惊涛骇浪般的恐惧,渐渐平息下来。
是啊,与陈教员口中那惊险万分的往事相比,如今被重重围困在康宁坪的反而是流寇。
这里的游击营也远不止几十人,而是整整三千多,更有东翼友军协同作战。
谷满仓颤抖的身躯终于稳住了大半。陈时忠检查完毕,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依旧是那和煦的笑容:“上阵吧,保家卫国、锄奸剿贼,就看你的了,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是有潜力的,我相信你会有所作为。”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怯懦,一股跃跃欲试的力量在胸中激荡。谷满仓眼眶一热,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哽咽。
“去吧!”
谷满仓怀抱火铳,转身便向百总局队伍飞奔而去。
百总瞥见陈教员那边事了,见麾下士卒已齐集,便将今日战役要点凝练成两句口号,向全队士兵再次强调。
原地,陈时忠面带微笑,默默注视着百总局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应和声,随即随着百总旗,整齐地涌向营外山脚下的战场。
待步兵队列远去,陈时忠立刻转身,步履虽因腿伤微跛,却依旧迅速。
开战在即,他还需赶往中军部做最后的汇报。
途经营区主道,前方骤然爆发出阵阵粗犷的吆喝。
沉重的铁铸车轮碾过地面,发出闷响。马匹在前方牵引,吭哧吭哧地喷着白气,艰难地挪动着。炮组长短促有力的号令声中,炮兵队的弟兄们正与民夫辅兵一道,奋力将一门门火炮推向预设的前线阵地。
陈时忠目光扫过炮车,注意到几架车的车架新旧不一。
有些明显是新削出来的,带着粗糙的白茬,与那些被泥泞和长途跋涉磨砺得乌黑油亮的旧部件形成刺眼对比。马匹在鞭策下奋力向前,每当车轮陷入泥坑,立时便有辅兵喊着号子,用撬棍和木板奋力将其撬出。
在这片喧嚣忙碌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矗立着。
那人身材瘦小,穿着鸳鸯战袄,未着甲胄,也未戴头盔,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短发,正瞪大了眼扫视着每一门炮、每一组人。
“七队!当心前面那块石头!别碾上去,小心翻了炮!”
“稳住炮车!找硬地走!别把老子新换的轮子再弄断了!辅兵!垫木板!垫结实了!”
陈时忠眼前一亮走上前去。那,察觉到动静,转过头见是他,随意对他咧嘴一笑,奇道:“陈教导员,怎么跑这来了?”
此人正是现任炮兵队副队长程小国,亦是陈时忠的救命恩人。
当年云南罗平州袭营战,陈时忠腿部中箭倒地,眼看就要被汹涌的普贼兵潮乱刀分尸,正是程小国一路将他连拖带扛,拼死抢上小船,这才捡回这条命。
回到重庆后,陈时忠恪守诺言,执意要将自己在云南挣的饷银分一半给他。程小国却只收了五两银子。救命之恩,陈时忠铭感五内,也羡慕对方能一直留在守备营效力。
所幸,如今他们又成了并肩作战的同袍。
陈时忠也笑了,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来看看你们炮兵队如何轰塌这山,开开眼界!”
程小国毫不客气,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
“舒服!”他长长吁了口气,将水囊抛回,用沾满炮灰的手背抹了把嘴,语气带着无奈:“轰个锤子!他娘的,差点就误了大事!”
程小国指着炮车和弹药箱埋怨道:“这陕南鬼地方,入夏雨水就没断过,潮得厉害!好些火药包、炮捻子摸着都软塌塌的,点都点不着。昨夜紧急又用火盆烘的烘,能换的换,折腾到后半夜才算弄妥!”
陈时忠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心下感叹万事不易。
他拍了拍程小国的肩膀:“今日诸营齐聚,都等着看呢。杨大人就盼着你们炮队来个开门红,让友军好好听听咱们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