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两方气氛紧绷欲裂之际,又是一阵喧哗,一顶官轿匆匆而至,正是重庆最大文官重庆知府谢士章得知骚乱,终率大批衙役赶到。
谢士章下轿,见这军兵对峙场面,也是头皮发麻,只得忙挤出笑容,上前圆场:“哎呀呀,杨公子,杨将军!万万莫要大动干戈?都是自家人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先对杨圣朝拱手:“杨公子,息怒,息怒。杨将军刚为朝廷立下大功,剿贼辛苦,性子急了些,您多海涵。”
随即又转向杨凡,凑近低声道:“杨将军,漕台大人乃朝廷重臣,督管漕运,关乎京畿命脉……此事……还需慎重啊。”
他两边说和,意在暗示杨凡稍作退让,亦予杨圣朝台阶下。
杨圣朝见知府到来,心下稍安,又见杨凡兵威正盛,知今日对方有兵在这拦着,他绝不可能要到人,硬碰更是绝非良策,于是杨圣朝就着谢士章给的台阶,重重哼了一声,色厉内荏道:“好!杨凡!今日给谢知府面子!但你给本公子记住!此事绝不算完!窝藏官眷,抗拒婚约,咱们走着瞧!本公子倒是要看看看,看你这参将能做到几时!”
说罢,愤然甩袖,对家仆喝道:“我们走!”
杨圣朝这一松口,一众豪奴如蒙大赦,急忙簇拥着杨圣朝狼狈离去。
唐其瀚望着杨圣朝远去,又看看面色冷然的杨凡,张口欲言,终是跺了跺脚,长叹一声,匆匆追向杨圣朝背影。
杨圣朝走后场中氛围尽消,谢士章松了口气,拭了拭额角冷汗,对杨凡苦笑道:“杨将军,你这刚回重庆……便开罪于漕运总督,怕日后难以交代啊……”
杨凡抱拳:“多谢府尊大人调和。此事杨某一力承担。”
杨凡虽新晋正三品参将,然漕运总督杨一鹏乃正二品实职,加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位同从一品。
二者虽品级相差不大,然漕运总督统辖南直隶、山东、河南等八省漕粮运输,管理两万余漕军及二百七十余名属官。可直接处置文职五品以下、武职四品以下官员。
更何况明代以文制武,文官地位普遍高于同级武官。杨一鹏身为漕运总督,奏疏可直达御前,俨若封疆大吏。
甚至其还兼任凤阳巡抚,辖淮安、扬州、庐州、凤阳四府及徐、滁、和三州,实际掌控淮河中下游民政、税收与驻军。
其权柄之重,远非一参将可比。
然杨凡也亦非昔日任人拿捏的小小千总。除却手握重兵之外,卢象升、马祥麟等人皆与其交谊深厚,至少可代为斡旋一二,令漕运总督杨一鹏投鼠忌器。
仅为幼子杨圣朝纳妾之事,对方恐亦不敢公然以权势相压。
谢如烟见杨凡终于归来,心下顿安,上前恭敬低声道:“大哥,唐家小姐就在里面,这几日一直水米不进。”
闻言杨凡眉头紧蹙,他不再多言,倒头大步向钱庄内走去。
身后骑兵在军官指挥下纷纷下马,沿钱庄肃立警戒。寒风吹过街巷,只余满地狼藉与百姓窃窃私语。
冲突暂歇,然所有人皆知,这场风波,方才开始。
谢如烟上前打开大门,杨凡随其步入。两江钱庄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间喧嚣与寒意。
前厅拿着棍棒的伙计见杨凡及其身后铁甲亲兵,纷纷躬身行礼退到两边,目光敬畏。
谢如烟引杨凡穿过钱庄外围,向里院深处行去。她步履甚急,语速更快,声音却是压得极低,还带着后怕与愤懑:“杨圣朝那厮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前日便曾带人来堵门,口口声声说唐小姐藏于此间。我咬死不认,只道钱庄重地,闲人免进,彼时他带人少,未敢硬闯。”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微带颤音:“最险是一月前……大哥你还尚在汉中,唐家那边压力极大。杨圣朝以漕船调度紧张为由,动用漕督府权,暂停了唐家船队在淮安清江浦的停泊权。致使唐家漕粮无法按时北运,面临巨额赔罚。唐老爷被动了根基,只得前往理论,反被漕督指控‘阻挠漕运’,欲抄没其全部货船。”
“唐小姐她……自觉是祸根,既不愿连累家族,又不想辜负大哥你……竟……竟趁夜溜出唐府,欲……寻短见……”
杨凡脚步猛地一滞,周身气息骤然冰冷。
谢如烟叹道:“万幸听戏那日我便察觉有异,让哥哥派人一直暗中看护。那晚救下她时,人已气息奄奄,脖颈上……勒痕深可见肉……”她声音哽咽,“我真怕大哥你再晚回一步,就……”
杨凡难以想象,他收到那封绝笔信时,对方竟经历怎样心理压力!
“未料他今日竟纠集这许多恶奴,还带了棍棒,分明欲强闯!若非大哥及时赶至……我恐难阻拦。这厮,全然仗着其父是漕运总督!故而横行霸道,百无禁忌。”谢如烟恨声道。
杨凡沉默听着,面沉如水,“文瑜呢?”
谢如烟轻叹,指向钱庄后院一处僻静客房,那屋外有女护卫守候:“在里面。自那日后……她便一直在此。整日不言不语,恍若魂灵离体,送进的饭食几乎未动……只靠少许清水维生……”
杨凡不再多言,快步走向小院。女护卫见是他,无声行礼让开。
房门紧闭,内里一片沉寂。他轻轻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晦暗,炭火已熄,空气中透着沁人凉意。
只见唐文瑜蜷缩于窗边软榻上,身形单薄。此时侧向门外,长发未绾,散落于苍白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天空,昔日灵动的眸子此刻宛若蒙尘琉璃,失了所有光彩。
原本莹润的脸颊深深陷落,唇上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憔悴得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吹得消散。尤其刺目的是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那一圈深紫色的勒痕。
闻得开门声,她极其缓慢地、机械地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