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百叶窗没拉严,午后的阳光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
我刚结束一个跨国会议,指尖还残留着咖啡杯的温度,就见助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刘总,裘必正先生在会客室等您,说有急事。”
我皱眉看了眼日程表,今天并没有安排见他。
但转念一想,能让裘必正亲自跑一趟的事,恐怕不简单。我起身整理了下西装外套。
“让他进来吧。”
裘必正推门进来时,脸上带着我少见的焦灼。
他没像往常那样先客套几句,而是直接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指节都有些发白。
“刘总,这次来,是求你帮个忙。”
“先说说是什么事。”
我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慢慢说。
“是伍建设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你也知道,最近他那个钢厂的污染问题闹得沸沸扬扬,环保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许半夏那边态度也硬得很,要是真没人帮他说话,老伍这次是真要栽进去了,搞不好还要坐牢。”
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伍建设和裘必正、许半夏他们早年一起闯过来,交情不浅,但商场上的事,从来不是靠交情就能解决的。
“这事我听说了,污染视频都传得满天飞,证据确凿,我能帮上什么?”
“你能劝动许半夏。”
裘必正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恳切。
“周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许半夏能有今天的规模,你的资金支持功不可没,更重要的是,她信你的判断。现在圈子里没人敢替伍建设说话,只有你开口,她才有可能听进去。”
我沉默着没接话。
他又急忙补充道:“还有那个视频,你别误会,不是我要背刺他。那是我之前请的记者,想让他悄悄收集点资料,我好劝老伍早点整改,谁知道那记者急于立功,没跟我打招呼就把视频发出去了。事发后我把他骂了一顿,但事已经出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我知道老伍这次做得不对,环保问题马虎不得。但他毕竟是跟我们一起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兄弟,现在眼睁睁看着他走上绝路,我实在不忍心。就算要罚,也得给他条活路,不能真把人逼死啊。”
我看着裘必正一脸的疲惫,想起他们那代创业者早年一起打拼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挤在旧厂房里吃盒饭,为了抢一笔生意通宵守在对方厂门口,赢了一起喝酒,输了一起扛债。
那份情谊,不是现在这些只认利益的新商人能比的。
都是从苦里走过来的人啊。
“你想让我怎么劝?”
我终于开口问道。
裘必正眼里瞬间亮起光:“不用你帮他脱罪,只求你跟许半夏说句公道话。让她别把事情做绝,给老伍一个整改的机会,让他把厂子规范起来,该罚的罚,该赔的赔,但别让他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我沉吟片刻。
伍建设的错误确实该付出代价,但裘必正的话也有道理,做事留一线,不光是给别人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体面。
许半夏这些年越来越果断,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她终究不是冷血的人。
“我可以试试。”
我放下茶杯,看着裘必正说。
“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有用。半夏有她的原则,环保问题是底线,我会帮你转述你的意思,也会从情理上劝劝她,但最终怎么做,还得看她自己。”
裘必正连忙起身道谢,脸上的焦灼散去不少:“够了够了,刘总,只要你肯开口就好。老伍这次要是能挺过去,我让他亲自来给你道谢。”
送走裘必正后,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商场如战场,但偶尔,也该为那些不该被遗忘的旧情,停一停脚步。
我拿出手机,给许半夏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时,许半夏那边正嘈杂着,隐约能听见钢材碰撞的闷响和人说话的回声。
“刚从车间出来,怎么了刘总?”
她的声音带着点风风火火的利落。
“晚上有空吗?香德里订个包厢,聊聊事。”
我靠在办公桌边,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
那边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轻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总这个大忙人,居然主动请吃饭,行吧,香德里就香德里,你请客你付钱,可别指望我来掏这个钱。”
“行,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笑着说。
“听说伍建设已经被你打趴下了,总得庆祝下。”
“成,我这就交代下去,晚点到。”
她爽快应下,没再多问。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想起几年前她还在为周转资金发愁,连请客户吃饭都要精打细算,如今却已是能撬动整个行业格局的人物了。
香德里的包厢私密性很好,红木圆桌擦得锃亮。
我刚点完菜,包厢门就被推开,许半夏一阵风似的走进来。
她穿了条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脚上是双细高跟凉鞋,衬得双腿又直又长,只是脸上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疲惫。
“可算来了,累死我了。”
她没等服务员伺候,自己先踢掉了高跟鞋,光脚踩在地毯上,长舒一口气。
“这鞋是好看,遭罪也是真遭罪,跑了一天车间,脚都快废了。”
说着,她干脆把脚往我这边伸了伸,像只撒娇的猫:“帮我揉揉,就当提前收庆祝礼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弯腰握住她的脚踝。
她的脚很秀气,只是常年穿高跟鞋,脚踝处有些泛红。
我轻轻按揉着,她舒服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狮子,暂时收起了满身锋芒。
“说吧,找我吃饭,不光是为了庆祝吧?”
她靠在椅背上,语气放松下来。
“肯定有事。”
“确实有事,关于伍建设。”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平稳地开口。
“下午裘必正来找过我。”
许半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哼了声:“他倒是会找人。怎么,替伍建设求情来了?”
“嗯。”
我点头。
“他说那个污染视频是记者擅自发的,不是他本意。还说,不忍心看伍建设走上绝路,想让我劝劝你,给老伍留条活路。”
她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喝了口,才缓缓道:“他来找过我了,就在昨天。”
“哦?”
我抬眼看她。
“你怎么说?”
“我没答应。”
许半夏的语气冷了下来。
“他想让我接手省二钢的烂摊子,帮他填环保的窟窿,可能吗?那厂子早就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环保设备全是摆设,现在出事了才想起求人?晚了。”
“他也是急病乱投医。”
我轻轻捏着她的脚掌。
“毕竟是一起过来的兄弟,你真打算一点情面都不留?”
“情面?”
她自嘲地笑了笑。
“刘至善,你忘了当年我们有多难?伍建设那时候怎么对我们的?现在他出事了,倒想起兄弟情了。环保是底线,他敢拿这个开玩笑,就得承担后果。”
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包厢里暂时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
许半夏夹了块红烧肉,却没立刻吃,只是盯着碗里的菜出神。
我知道她心里不是毫无波澜。
当年一起在钢铁堆里摸爬滚打的日子,那些互相扶持又互相算计的过往,终究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只是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位置上,任何一点心软都可能被当成弱点。
“菜快凉了。”
我给她盛了碗汤。
“先吃饭,这事不急,慢慢说。”
她抬眼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拿起了筷子。
包厢里的灯光暖黄,映着桌上的菜,也映着我们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有些事,终究要在饭桌上,在这片刻的松弛里,慢慢理清楚。
服务员添完茶水退出去,包厢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放下筷子,看着许半夏:“半夏,伍建设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他想让你接手省二钢,未必不是个机会。”
许半夏正夹着菜的手猛地一顿,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刘至善,你说什么?机会?”
她冷笑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
“你忘了当初是谁跟赵垒一起,三番五次劝我别碰省二钢的?你说那是个无底洞,国企的摊子盘不清,风险太大。现在呢?伍建设当初比我有钱有底气,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省二钢拖得快破产了。你当年劝我躲开的火坑,现在让我主动跳进去?”
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委屈和愤怒:“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日子过得太顺了?还是觉得我钱太多没地方花?你这样帮着外人说话,就不怕伤了我们之间的夫妻感情?”
最后那句“夫妻感情”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冷,像根针似的扎过来。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叹了口气。
她总是这样,看似强硬,实则最在意身边人的态度。
我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她却往回缩了缩。
“半夏,你先别急。”
我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道。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让你竞标,是因为那时候你根基未稳,省二钢的窟窿太大,你填进去只会被拖垮,那是纯粹的风险。但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难道省二钢的债能自己消失?”
她反问。
“是局势不一样。”
我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你想过没有,省二钢是什么?是国企重工,是地方的老牌企业,多少双眼睛盯着?上面的领导、圈子里的大佬,谁不关注它的动向?当初伍建设接盘,他们是乐见其成的,毕竟有人愿意承担这个担子。现在他扛不住了,这摊子总得有人接。”
我顿了顿,继续说:“伍建设不找你,去找别人,或者干脆崩盘清算,那都跟你没关系。但他现在找的是你,是你们这批从本地做起来的企业家。你要是直接拒绝,眼睁睁看着省二钢倒下去,你以为那些盯着的人会怎么想?”
许半夏皱起眉,没说话,但显然听进去了。
“他们会觉得你许半夏发达了,就忘了本,不愿意为地方分忧,甚至会觉得你冷血无情,只认利益。”
我语气加重了些。
“你新钢厂刚起步,正需要政府这边的政策支持和优待。这个节骨眼上,你拒绝接手省二钢,就是在打那些关注这事的大佬的脸。”
“他们未必会……”
她下意识反驳,声音却弱了下去。
“未必?”
我摇头。
“商场上的事,从来没有未必。你现在势头猛,早就有人眼红。要是因为这事得罪了上面,以后新钢厂的审批、环保评估、甚至原材料供应,处处给你使绊子、卡脖子,你怎么办?等真遇到麻烦了,再想修复关系就晚了。”
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这次没有躲开。
“我不是让你无条件接手烂摊子,你可以提条件,谈价格,把环保整改、债务划分都理清楚,用最低的成本接过来,既能给上面交差,又能扩大你的版图。这不是帮伍建设,是帮你自己铺路。”
包厢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许半夏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显然在认真琢磨我的话。
我知道她聪明,一点就透,只是心里那道坎需要时间迈过去。
我没再催她,只是给她夹了块她爱吃的鱼:“先吃饭,菜都凉了。这事不急,你慢慢想。”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只是动作慢了许多。
有些道理,她懂,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理智压过情绪。
许半夏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半天没吃下一口。
包厢里的暖气很足,她额角却沁出一层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心里急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挣扎:“刘至善,你说的道理我懂,人情世故、官场规则,我不是不懂。可接手省二钢不是嘴上说说的事,那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她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现实的沉重。
“设备老化得厉害,生产线早就跟不上现在的标准了,光环保改造就得投多少钱?还有那些工人,几百号人等着发工资、交社保,伍建设自己都拖了好几个月没结清。我要是接过来,难道拆了我新钢厂的设备去给他填坑?那可是我砸了全部身家建起来的,下个月就要试生产了。”
我理解她的顾虑。
新钢厂是她这两年的心血,从选址、设计到设备采购,每一步都亲力亲为,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
现在要她把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拿去填一个别人挖烂的坑,换谁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