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食堂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穿着苏军女式军装的女人,金发挽成利落的发髻,五官精致得像画里的人,肩上的肩章闪着光,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满桌的菜肴上,鼻尖微微动着。
“玛莲娜·亚历山德罗娃同志?”
杨厂长认出了她,连忙迎过去。
我这才想起,乡村附近的小别墅里住着几位苏联军官家属,这位玛莲娜·亚历山德罗娃便是其中一位。
听厂办的人说,她丈夫曾是苏联有名的物理学家,可惜几年前因病去世,给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让她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如今她三十岁,模样依旧貌美如花,身边却没个伴,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和几个相熟的军官夫人一起,在自己家里办私人沙龙,聊聊天、品品茶。
玛莲娜的中文说得很流利,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气度:“杨厂长,我在别墅里就闻到了香味,忍不住过来看看。这位小同志做的菜,味道实在太迷人了。”
她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笑意。
“我后天要办沙龙,招待几位军官夫人,想请你去帮忙做几道这样的菜,不知道你愿意吗?”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犹豫。
这毕竟是在国外,我私自到一个外国女人的家里做菜,这玩意,万一传出去,它好说不好听啊。
而且去苏联人的别墅做菜,万一做得不合口味,岂不是给杨厂长添麻烦?
我正想开口说“容我想想”,旁边的杨厂长已经笑着拍了板:“没问题!玛莲娜同志放心,小何肯定能把菜做好!”
玛莲娜显然松了口气,笑着道谢后,又和杨厂长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等她走后,我有些无奈地看向杨厂长:“厂长,我还没考虑好呢……”
杨厂长拍了拍我的胳膊,语气认真起来:“小何,这可不是简单的做菜,苏联专家和家属们对咱们的印象,有时候就藏在这一菜一饭里。你把这事办好了,就是给咱们厂的外交工作帮忙。”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却没点燃,而是笑着说:“你不是一直想凑齐‘三转一响’吗?你那自行车、手表、缝纫机都有了,就差个收音机。这次要是把玛莲娜同志的沙龙招待好,厂里给你奖励一张收音机票,保准让你把‘三转一响’凑齐了!”
我心里猛地一热。“三转一响”是那会儿年轻人最羡慕的家当,我攒了两年才凑齐三样,收音机的票更是难求。
看着杨厂长信任的眼神,再想想刚才苏联专家们称赞“东方魔法”时的模样,我用力点了点头:“厂长,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不让您失望!”
那天晚上,我回宿舍后翻出了那本《南北菜系集锦》,借着昏黄的灯泡,把东北菜和京菜的菜谱又仔细看了一遍,还在纸上列了个清单,琢磨着玛莲娜的沙龙该做些什么菜——既要有东北菜的实在,又要有京菜的精致,得让那些军官夫人们也尝尝,这厨房里的“东方魔法”到底有多香。
窗外的月光洒在书页上,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几天后,小别墅里飘起的、混杂着中俄情谊的饭菜香。
傍晚时分,出租车停在城郊一栋独栋别墅前。
铁艺大门雕花精致,推开后是修剪整齐的草坪,沿着石板路走到玄关,玛莲娜的佣人早已等候在门口,接过我带来的随身工具包,客气地说:“亚历山德罗娃女士在楼上休息,厨房您随意用,有需要随时叫我。”
跟着佣人走进厨房,我瞬间愣在原地。
这哪里是“随意用”的厨房,简直是专业级别的烹饪工作室。
嵌入式烤箱、蒸箱一应俱全,料理台旁整齐排列着各种尺寸的平底锅、炖锅,甚至连做淮扬菜的文思豆腐专用刀、鲁菜爆炒必备的章丘铁锅都有。
靠墙的橱柜里,中式的瓷盘、西式的银质餐具分类摆放,旁边的食材架上,新鲜的蔬菜、肉类、海鲜琳琅满目,显然是提前备齐的。
“好家伙,这器具比我们食堂后厨还周全。”
我心里嘀咕着,原本还担心工具不全,这下彻底没了顾虑。
既然器具齐全,我也不再客气,挽起袖子开始忙活。
先从基础准备做起,拿出鸡蛋在碗边轻轻一磕,蛋清蛋黄分离,装在两个碗里备用;大葱切成滚刀块,大蒜拍扁后去皮切碎,生姜切成细丝,整齐地码在配菜盘里。
接下来处理主菜食材:做东北菜锅包肉的里脊肉切成薄片,用料酒、淀粉腌制;鲁菜九转大肠提前焯水,用花椒、八角去腥;京菜烤鸭是提前在家处理好的鸭胚,只需在这里烤制;川菜水煮鱼的草鱼片成片,用盐、胡椒粉抓匀;淮扬菜的狮子头,要将五花肉剁成肉末,混入马蹄碎增加口感。
食材备好时,天色已经擦黑。
我打开燃气灶,先热锅凉油,开始做第一道菜——京酱肉丝。
酱香浓郁的味道很快弥漫在厨房,接着是东北菜的地三鲜,土豆、茄子、青椒在锅中翻炒,外皮焦香内里绵软;鲁菜的葱烧海参,海参泡发得恰到好处,吸饱了葱香和酱汁;川菜的麻婆豆腐,花椒和辣椒的香气呛得人直打喷嚏,却透着十足的诱惑力;淮扬菜的清炖狮子头,在砂锅里慢慢炖煮,汤色清亮,肉质鲜嫩。
忙到一半,我想起玛莲娜是俄罗斯人,或许会喜欢家乡口味,便从食材架上找出面粉、黄油和蜂蜜,打算做几道俄罗斯小甜点。
蜂蜜蛋糕层层叠加,抹上打发的奶油;布林饼在平底锅上烙得金黄,卷上果酱;还有俄式松饼,蓬松柔软,撒上少许糖粉。甜点刚出炉,甜香混着菜香,整个厨房都充满了烟火气。
菜全部做好后,我打开佣人提到的酒窖。
沿着旋转楼梯下去,酒架上摆满了各种红酒、白酒,还有俄罗斯特色的伏特加。
我挑了一瓶单宁柔和的红酒,搭配肉类菜肴,又选了一瓶清冽的伏特加,想着或许能合玛莲娜的口味,最后拿了一瓶果酒,以备不时之需。
将菜肴一一端上餐厅的长桌,十二道菜摆得满满当当,甜点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酒瓶打开后醒着酒。
一切准备就绪,我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的开宴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却没见到除了佣人之外的其他人。
正疑惑时,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玛莲娜·亚历山德罗娃正缓步走下来。
她没穿白天见面时的正装,而是一袭黑色真丝睡衣,领口处绣着精致的蕾丝花边,两条腿裹着黑色丝袜,赤着脚踩在花纹地毯上,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少了几分商务场合的干练,多了几分慵懒的妩媚。
她走到餐桌旁,目光扫过满桌菜肴,没问其他人为何没来,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口京酱肉丝送进嘴里。
“味道不错。”
她嚼了几下,语气平淡,却没放下筷子,又尝了口地三鲜和狮子头。
吃了五六口后,她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我,眉头微蹙,态度强硬地说:“站着干什么?坐下一起吃。”
我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用了亚历山德罗娃女士,我是来做菜的,您吃就好。”
“让你坐你就坐。”
她放下筷子,眼神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菜是你做的,没人陪我吃,你难道要让我一个人对着这一桌子菜?”
我没办法,只好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重新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菜问:“这些都是什么菜?我只吃过你们的饺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样。”
我顺着她的手势,一一介绍:“这两道是东北菜,锅包肉和地三鲜,酸甜酥脆,很下饭;这两道是鲁菜,葱烧海参和九转大肠,讲究酱香浓郁;这是京菜,烤鸭和京酱肉丝,是老北京的特色;那两道是川菜,水煮鱼和麻婆豆腐,偏辣,您要是怕辣可以少吃点;最后这两道是淮扬菜,清炖狮子头和文思豆腐,口感清淡鲜嫩。”
她听得认真,每听完一道菜的介绍,就夹一口尝尝。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做菜的火候聊到各地的饮食文化,她偶尔会说起俄罗斯的传统菜肴,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
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酒瓶里的酒却见了底,她又让佣人开了一瓶伏特加,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也给我倒了半杯。
“这酒够劲。”
她仰头喝了一口,脸颊泛起红晕,笑着说。
“你们中国人喝酒都这么斯文吗?不像我们,喝酒要尽兴。”
我陪着她喝了几口,只觉得喉咙发烫,脑袋也开始发沉。
喝到兴起时,她夹了一块狮子头,刚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筷子,叹着气说:“味道真的很好,可惜我不能多吃。”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摸了摸自己的腰,苦笑着解释:“要维持身材,每一餐只能吃这么多。你看这一桌子菜,要是放开吃,明天体重就得涨好几斤。”
说着,她又拿起酒杯,“菜吃不了,酒总能多喝几口。”
不知不觉,第二瓶伏特加也见了底。
她眼神迷离,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从工作上的烦心事说到生活里的琐碎,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和几句。
直到她停下话头,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往餐厅外走,我才猛然回过神,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亚历山德罗娃女士,您要去哪?”
我试图挣脱她的手,脚步却被她带着往前走。
她没回头,只是拉着我往二楼走,走廊里的灯光昏暗,映得她的影子有些模糊。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那种莫名的害怕涌了上来,想停下脚步,却被她攥得很紧。
走到一间卧室门口,她推开门,拉着我走进去。
房间里铺着和楼下一样的花纹地毯,巨大的落地窗旁挂着厚重的窗帘,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挣扎着想要后退,她却突然转过身,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凑近我说:“你也不想我回去和你们杨厂长说,你没完成好招待任务吧?”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胁。
我瞬间僵在原地,想起杨厂长嘱托时的郑重,要是真被她投诉,不仅自己要受处分,可能还会影响厂里的合作。
犹豫间,她已经拉着我的手往床边走,我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脚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猛地将我按在床上,双手抓住我的衬衫领口,用力一扯。“刺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她俯下身的脸,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
卧室里的吊灯被调至最暗,暖黄的光线透过薄纱灯罩,在地毯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玛莲娜松开扯着我衬衫的手,转身走到窗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黑色真丝睡衣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白天从未有过的疲惫。
“你知道吗?二战结束快二十年了,但苏联的夜晚,还是冷得让人发抖。”
她转过身,眼神里蒙着一层雾气。
“那场战争,把我们国家的男人几乎打光了。你去街上看看,到处都是独自扛着生活的女人,她们有的带着孩子,有的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只能到处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哪怕只是为了晚上能有个人暖被窝。”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走到床边坐下,距离我很近,身上的香水味混着淡淡的酒气,萦绕在鼻尖。
“普通女人可以这样,找个老实人,搭伙过一辈子,甚至几个女人共有一个男人,没人会对此说什么。可像我这样的人,不行。”
她苦笑着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衣的蕾丝花边。
“我父亲曾是军区的高官,留下的产业、人脉,还有现在的地位,都是别人盯着的肥肉。要是随便找个男人,你觉得他图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身后的这些东西?”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过往,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前年有个政府部门的官员,天天找借口接近我,嘴上说着欣赏我的能力,背地里却打听我名下的工厂有多少利润。还有一次,一个所谓的‘艺术家’,花言巧语地说要和我谈合作,结果转头就向媒体透露我们‘关系密切’,想借我的名气抬高自己。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身边的男人,大多是别有用心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把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炸得粉碎。”
“所以我只能忍着,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她低下头,声音变得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