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停在未央宫门外。
凌岳下了车,没换朝服,依旧穿着从战场带回来的那身铠甲。
血污虽然洗干净了,但甲片上的划痕和破损还在,记录着那场惨败。
一个黄门宦官早就等在旁边,他躬着腰,不敢抬头看凌岳,只是低声说:“凌将军,陛下在宣室殿等您。”
宣室殿,是天子处理政务、见亲近大臣的地方。
平时能进这里是荣耀。
但今天,这里就是一座审判台。
宫道很长,汉白玉石阶被风雪冲刷的很亮,踩上去又冷又硬。
两边的宫人垂手站着,一点声音都没有。
凌岳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打探,也有幸灾乐祸。
他目不斜视,脚步沉稳,铠甲叶片碰撞发出规律的轻响,在这安静的宫城里,听得很清楚。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的名字上。
殿门缓缓推开,一股带着龙涎香和旧竹简味道的暖气扑面而来。
汉武帝刘彻背对着殿门,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
他没穿龙袍,只是一身黑色的常服,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单。
“臣,凌岳,拜见陛下。”凌岳走到大殿中间,单膝跪地,把头盔放在身边。
刘彻没有回头,声音很平静:“起来吧。”
“谢陛下。”
凌岳起身,垂手站着。
殿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铜炉里的炭火偶尔爆一下。
这种安静,压的人喘不过气。
刘彻依旧看着那幅地图,看了很久,才慢慢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朕听说,去病醒了?”
“是。”凌岳回答,声音沙哑,“石太医说,已经没有性命危险,只是……还需要静养。”
刘彻沉默了。他伸出手,手指在那幅地图上慢慢划过,从长安,到雁门,再到漠北的群山。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一个点上,那里是狼喉谷。
“漠北这一仗,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说给朕听。”
“是。”
凌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他从霍去病怎么不听劝告坚持出兵,到狼喉谷的惨败,再到自己怎么带兵去救,最后到霍去病为了救他受了重伤,所有的事情,都平静的说了一遍。
他说的很细,包括每个决定的失误,每个判断的偏差,都没有隐瞒。
说到最后,他再次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这一仗,骠骑军损失惨重,是我的错,没想周全,救得也慢了。臣,请陛下降罪。”
刘彻终于转过身来。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凌岳,好像想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
“罪?”刘彻的声音很轻,“朕的冠军侯差点死在漠北,五千精兵埋在外面,一句降罪,就够了?”
凌岳把头埋得更低:“臣,甘愿赴死。”
刘彻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跪在脚下的年轻人,看着他身上那件破损的铠甲,很久都没说话。
“朕问你,”
刘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凌岳心上,“如果现在,朕再给你十万兵马,你打算怎么打?”
凌岳猛的抬头。
他迎上皇帝打量的目光,在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责备,也没有看到悲伤,只有一种冰冷的、探究的打量。
这一瞬间,凌岳明白了。
皇帝不是要他认错,也不是要他的命。
皇帝是想看,他被这场败仗打垮了,变成了一个胆小鬼,还是被磨练的更强了。
这是帝王的考验,残酷又直接。
凌岳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那颗因愧疚而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被一股冰冷的理智占领。
愧疚救不活死人,自责也打不赢战争。
只有胜利,用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才能告慰那些死去的兄弟!
他缓缓站起身,铠甲叶片摩擦,发出冰冷的声音。
他直视着眼前的帝王,没有了刚才的恭敬,神态冷静。
“回陛下,如果有十万兵马,臣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兄弟,去打一场没有七成把握的仗。”
刘彻眉毛一挑,嘴角勾了勾,看不出什么意思:“哦?继续说。”
“宇文烈这个人,计谋很多,他打仗不靠正面硬拼,而是靠算计人心和布局。”
凌岳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拿起一根长杆,“他能算到去病的勇猛,也能算到我的谨慎。所以,再跟他打,不能只在战场上。”
他的长杆在地图上点了几个地方,声音变得冷酷。
“第一步,断他们的钱粮!臣请陛下授权桑弘羊,用皇家商队的名义,在西域用我们大汉最好的铁器、丝绸和食盐,把他们的生意全抢过来!再派使者去联合被匈奴欺负的乌孙、大月氏这些国家,答应跟他们做生意的好处,让他们在背后骚扰匈奴的牧场。不用动一个兵,不出半年,匈奴自己就乱了,人人自危!”
刘彻的眼睛瞬间亮了,手指在袖子里轻轻敲着。
这个年轻人一开口,说的不是兵法,而是钱,是人心,是国策!
“第二步,让他们内乱!这一仗宇文烈虽然赢了,但单于的铁狼卫全军覆没,他名义上是功臣,实际上已经是伊稚斜的眼中钉。臣请陛下准许,让卫尉和廷尉的人配合,伪造宇-文烈跟我们暗中来往的书信,通过探子散播到匈奴各个部落王庭。不需要证据,只要让怀疑的种子,在单于心里种下就行!”
“好一个离间计!”
刘彻低声赞了一句,眼神中的打量已经变成了欣赏。
“最后一步,才是决战!”
凌岳的长杆,最后重重点在地图上一个点,那不是匈奴王庭,而是一处看着不起眼的盐泽。
他的声音像冬天的寒风。
“宇文烈擅长设埋伏,我就将计就计。用三万人马当主力,假装攻打右贤王部,摆出决战的架势,逼他来救。再用三万人马当疑兵,多带旗帜,白天躲着晚上赶路,在草原上制造出我们主力迷失方向的假象,引诱他分兵来包围。”
“而我,亲自带四万精锐,带着足够半个月吃的炒面和肉干,像鬼一样藏在这里!”
凌岳的声音变得冰冷,“等宇文烈以为自己赢定了,主力全部出动,胜券在握的时候,我将带兵从中间快速穿插,截断他的退路,把他和他的主力,全部围死在这片盐泽之中!这一仗,不求杀多少敌人,目标是……活捉宇文烈!”
整个宣室殿,只剩下凌岳冰冷又自信的声音。
他说完,扔掉长杆,退后一步,躬身站着,不再说话。
刘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地图上被凌岳画出的那几条冰冷又精准的路线,看着这个年轻人身上和霍去病完全不同的气质。
去病的打法,是太阳,光芒万丈,势不可挡,让人热血沸腾。
而眼前这个凌岳,他的打法,是水银,无孔不入,阴冷致命,让人不寒而栗。
过了很久,久到殿外的风雪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彻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走回御案后,从一堆奏折下面,拿出了一卷早就写好,只差盖印的空白圣旨。
刘彻拿起那方玉玺,在红色的印泥上蘸了蘸,看着凌岳。
他一字一顿的说:“朕,命你为代理骠骑将军,总领漠北战事。骠骑将军府的所有将校,全都听你调遣!”
说完,刘彻将玉玺重重的盖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在大殿中回荡。
刘彻将盖好印的圣旨递给凌岳,眼神带着一股压迫感。
“但朕,有一个条件。”
“朕给你三个月时间,国库钱粮任你调动,校尉以下的军官,你也有权任免。三个月后,朕要一场大胜,堵住朝廷里所有人的嘴。”
刘彻盯着凌岳的眼睛,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否则,你就带着你的计策,一起去给那些死去的人陪葬。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