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岳栽下去的那一刻,周围喧闹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种安静,比刚才的爆炸声还让人耳朵难受。
霍去病接的很稳,膝盖重重砸在碎石地上,发出咯噔一声,上半身却一点没晃。
他没喊也没叫,脸上的表情像是冻住了一样。他飞快的解下背后那件被熏黑的红色披风,盖住了怀里的人。接着,他伸出那只握刀的手,在马鬃上那滩黑血上飞快抹了一把——那是凌岳刚吐出来的。
“军师太累,睡过去了。”
霍去主站起身,将怀里轻的吓人的人横抱起来。他的声音很冷,像冰块一样。他那双平时总是带着几分狂气的眼睛,此刻阴沉的可怕,刀子似的刮过那几个看见凌岳吐血的亲兵。
那几个亲兵浑身一抖,立刻把头埋的低低的,气都不敢喘。
“谁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喂鹰。”霍去病停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听懂了吗?”
“诺!”
李敢这时候才跑了上来,看见被披风裹的紧紧的凌岳,脸色大变,刚张嘴想喊“凌爷”,就被霍去病一个能杀人的眼神瞪了回去。
“闭嘴。备车。”霍去病转过身,抱着人往回走,脚步很重但很稳,“要最好的马车,褥子铺厚点。回长安。”
……
行军的大帐里,浓重的药味散不开。
刘曦跪在床边,捏着一根银针,却抖的厉害,迟迟不敢下手。
床上的人脸色发灰,皮肤透着一股青色,脉象乱七八糟,五脏六腑都快不转了,这是强行用金针封穴透支生命的后果。
“别抖。”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声音轻的像风一吹就散,还很沙哑。
刘曦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差点扎歪。她猛的抬头,眼圈一下子红了,咬着牙骂道:“你还知道醒?肝经都断了,心脉快停了,你是不是活腻了,觉得阎王爷不敢收你?”
凌岳没回话,眼珠费力的转了转,盯着黑乎乎的帐顶:“镜子……带上没?”
刘曦气的把针袋往桌子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几块破铜烂铁?你的命不要了?”
“那是……证据。”凌岳喘了口气,胸口一起一伏的,动静很大,“苏拉……留东西了吗?”
帐帘被猛的掀开,霍去病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他看了一眼正在擦眼泪的刘曦,刘曦默默的背过身去煎药,肩膀一抽一抽的。
“留了。那孙子压在主镜底下的。”
霍去病走到床边,半跪下来,把羊皮纸展开,递到凌岳眼前。上面是一行花哨的拉丁文,最后还画了个笑脸,充满了挑衅。
凌岳眯着眼,费力的看着那些字母。
“这次是你赢了,物理学的信徒。我们在罗马斗兽场见。——卢修斯·苏拉。”
凌岳看着那行字,忽然咧嘴笑了一下,这一笑扯到了内伤,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也是个……疯子。”
……
班师回朝的路,走的非常慢。
为了照顾凌岳这副随时可能散架的身体,这支横扫漠北的军队,竟然像蜗牛一样把行军速度降到了最低。
凌岳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像是做着醒不来的噩梦。偶尔清醒一会儿,他就让把刘曦叫进马车。
他已经没力气写字了,连拿筷子的手都在抖,只能口述。
刘曦跪在摇晃的车厢里,点着油灯,飞快的记下凌岳嘴里说出的那些没听过的词。他讲了罗马重步兵方阵的弱点,画了重型扭力弩炮的结构图,还说了水泥的配方,以及那个阿基米德之镜背后的光学原理。
这一路,他不像回京领赏,倒像是在交代遗言。
这本册子,既是破敌的策略,也像是凌岳留下的遗书。
大半个月后,高大的长安城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打胜仗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全城。老百姓挤在朱雀大街两边,人挤人。以前他们都是来看那个少年将军的,今天,所有人的脖子都伸的老长,盯着队伍后面那几辆大车上的大家伙。
那是几面直径一丈的巨大铜镜,虽然碎了又拼了起来,上面全是裂纹,但在中午的太阳下,还是闪着让人心慌的光。
街上的流言传的飞快,有人说是霍侯爷在西域杀了妖怪缴获的盾牌,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说,那是从天上摘下来的照妖镜,能把人的魂魄照出来。
未央宫,金殿。
这里的气氛不像外面那么热闹,反而透着一股压抑。
凌岳是被抬上殿的。到了殿门口,他不要那个软担架,让人把他架起来。他咬破了舌尖,借着那股剧痛带来的清醒,硬是挺直了腰,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
大殿中央,几个胡子花白的博士正围着那几面拼起来的铜镜指指点点,大声争论。
“陛下!这都是些歪门邪道!霍去病劳师动众,花了那么多钱,就带回来几块破铜镜,还说是神器?这简直太荒唐了!”
一个老儒生跪在地上,心痛的不行,花白的胡子都在抖,好像大汉的江山就要亡在这几面镜子上了,“要是这种死东西能杀人,那还要圣人教化干什么?还要兵法谋略干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啊陛下!”
汉武帝刘彻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手里慢悠悠的转着两枚玉核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半闭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没理那个哭诉的老儒生,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脸色惨白、却依旧站的笔直的凌岳身上。
“凌爱卿。”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在大殿里回响,“这就是你说的,能烧毁玉门关的神器?”
凌岳推开扶着他的小太监,往前走了一步,身体晃了晃,又站稳了。
“陛下,是不是神器,不用争论,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请陛下让人在殿外架起铜镜,对准那口铜鼎。”凌岳抬起手,有些发抖的指了指大殿门口那口用来烧香祭天的巨大铜鼎。
刘彻挥了挥手。几个早就等在一旁的墨家弟子立刻上前,熟练的按照凌岳之前的指示调整镜面角度。
这时候正是中午,太阳很毒。
那个老儒生还在不停的说,甚至想冲过去拦住墨家弟子:“荒唐!简直是荒唐!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能引来天火不成?老夫今天就要站在这里,看看这妖术能……”
话还没说完。
几面铜镜调整好了,一道亮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光柱,瞬间聚焦在铜鼎内部。
鼎里堆满了祭祀用的干草和香料。
一息。两息。
“呼——!”
没有任何预兆,一团火猛的从鼎里蹿了出来。
火苗瞬间窜起三尺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站在鼎边的老儒生怪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的后退,胡子都被燎掉一截,散发出焦臭味。
“妖术!这是妖术!”他声音发抖的喊道。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这太不合常理了。没有火折子,没有燧石,就靠几面破镜子和太阳,怎么能凭空生火?
刘彻猛的从龙椅上站起,手里的玉核桃被捏的咯吱作响。
他快步走下台阶,来到熊熊燃烧的铜鼎前。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他伸手,感受着鼎身传来的滚烫温度,又回头看了看那几面铜镜。
“这火…要是烧在人身上…”刘彻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兴奋。
“回陛下,瞬间就会烧成灰。”凌岳的声音有些疲惫。
刘彻猛的转身,死死盯着凌岳:“这东西,能造多少?朕要一百面!不,一千面!朕要把它架在长城上,把匈奴的王庭和西域都烧成平地!”
凌岳心里清楚,在帝王眼里,技术只是用来杀戮和征服的工具。
“陛下,这东西限制很多。只有晴天白日才能用,阴雨天和晚上就是一堆废铜。而且造价高,打磨镜面非常困难,差一点就没用了。”凌岳拱手,说出了真正的目的,“陛下,想要造出这种东西,甚至更强的武器,关键在于工匠和技术。臣恳请设立天工院,让墨家入朝,给工匠官职和地位!”
大殿上一片哗然。让工匠当官,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几个老臣刚要开口反对。
但刘彻看着那团火,大手一挥,压下了所有议论。
“准了!能帮朕打胜仗就行!”刘彻高声道,“传旨,封凌岳为天工大将军,统管天工院,专门研制武器!这就是朕的神兵库!”
这个大将军是虚职,不用上朝,也不用带兵,正好让他养病。这也是一种保护,或者说软禁。
…
庆功宴直到深夜,凌岳没喝酒,提前退了出来。
霍去病推着他的轮椅,两人避开人群,上了未央宫的城墙。
夜风吹散了霍去病身上的酒气。脚下是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凌岳。”
霍去病停下脚步,扶着城墙垛口,看着远方的夜色。他的背影看着有些沉重。
“今天在大殿上,陛下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功臣。”霍去病的声音很低。
凌岳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笑了笑:“是怕我这件‘利器’不好控制,又怕它坏掉,对吧?”
霍去病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习惯了战场,却不适应朝堂上的勾心斗角。
“如果你不在了…”霍去病猛的转身,蹲在轮椅前。那双总是充满自信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不安,“以后要打的罗马,那个叫苏拉的疯子…我一个人扛不动。真的,老凌,我扛不动。”
他伸出手,死死抓住凌岳放在膝盖上的手,手心全是汗。
凌岳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历史上,他本该在这个年纪就去世了。现在虽然改变了历史,但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我死不了。”
凌岳反手握住霍去病的手。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这是中毒已深的迹象,但他很快把手缩回袖子里,没让霍去病看见。
“只要还没打到罗马,我就死不了。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看你结婚生子呢。”
霍去病咧嘴笑了笑,但笑的很难看。
“行。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的骨灰绑在马背上,天天带着你冲锋,让你死了都不得安生,做鬼也得给我出主意。”
…
此时,太医院的藏书阁里,一盏油灯摇摇欲坠。
刘曦头发散乱,没了平日的端庄。她周围堆满了关于奇难杂症的古籍竹简。
她翻遍了太医院的所有藏书,甚至让霍去病动用特权,把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残卷也找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
这些方子都是些温补的药,对凌岳那种五脏衰竭的症状根本没用。
“怎么会没有…”
刘曦红着眼,指甲抠进了肉里。她把一卷《神农本草经》狠狠摔在地上,竹简散开,发出一声脆响。
她靠着书架滑坐在地,眼泪掉了下来。她身为医官,救过无数人,却救不了最想救的那个。
这时,一阵风吹过,翻动了角落里一卷残破的竹简。
那是一卷《黄帝外经》的残篇,因为内容古怪,被扔在角落里很久了。
刘曦泪眼朦胧的看去,无意间扫到一行字。
“…血枯髓竭,药石无用。只能以毒攻毒,置之死地而后生。需寻来极西之地的曼陀罗花,用其汁液换血洗髓…”
刘曦的手一抖,猛的扑过去抓起那卷竹简。
曼陀罗花,剧毒,能让人发疯甚至死亡。这不是治病,是在赌命。
但刘曦没得选,她看着那行字,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
城西,凌府。
墨尘从房梁上悄无声息的跳了下来。
他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满身铁锈味,手里提着一个黑漆木箱。
“听说你快死了?”墨尘把箱子往桌上一顿,震得茶杯乱跳。他也不客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
凌岳靠在榻上,脸色比白天还差,呼吸微弱:“托您的福,还吊着一口气。”
“剩一口气就够了。”
墨尘打开箱子。
“咔哒”一声,里面是一套精巧的金属支架。支架由精钢打造,关节处是复杂的齿轮和弹簧,泛着金属光泽。
“这是墨家铁骨。“这是墨家铁骨。本来是给残废的弟子用的,我连夜改了改。”墨尘拍了拍那堆金属,眼神里透着一股狂热,“穿上它,这玩意儿能替你的骨头和肌肉分担七成的力。就算你现在是个废人,穿上它也能站着走路,甚至能拉开三石弓,一拳打死一头牛。”
外骨骼。
凌岳那双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这个老头子,是个超越时代的天才。
“还有个事。”墨尘压低了声音,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那几面铜镜,我拆开看了。”
“有什么问题?”
“镜面不是铸出来的,是磨出来的。这种精度,简直匪夷所思。”墨尘从怀里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这种打磨技术,咱们大汉做不到。而且,我在镜子背后最隐秘的夹层里,发现了一行小字。”
他把碎片递给凌岳。
凌岳接过来,借着烛光看去。
那上面刻着一行很小的字,不是拉丁文,是小篆。
虽然写得很歪扭,像是有人用左手刻上去的,但确实是汉字:
“墨家弃徒,敬上。”
凌岳的瞳孔猛的一缩,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墨羽。
那个在白骨要塞一直没露面的神秘机关师,竟然在给罗马人干活?这显然是一个信号,甚至是战书。
“有点意思。”凌岳把碎片死死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看来这场仗,不只是兵法,还是技术战。他在罗马,等着我们呢。”
……
未央宫,深夜。
汉武帝还没睡。
他坐在空旷的大殿里,面前的御案上放着一份密奏。那是随军监军刚刚加急送上来的,关于凌岳身体状况的详细报告,甚至连每天喝几碗药都记录在案。
“五脏俱衰,吐血呈黑色,恐命不久矣。”
刘彻看着那行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显现出来。那是他的影子,绣衣使者的头领,专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陛下,此人掌握太多奇技,若不能为我所用,一旦流落民间,甚至被匈奴、罗马所得……”黑袍人的声音阴冷潮湿,“后患无穷。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刘彻没说话。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白天那团在铜鼎里疯狂燃烧的烈火,那是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力量。他又想到了凌岳那张病弱却依旧冷静的脸。
这是一把锋利的剑,但也容易伤手。现在,这把剑快要断了,也正因此更显得危险。
刘彻睁开眼,目光落在殿角那盏快要燃尽的烛火上,眼神幽深。
“传朕口谕,明日午后,召凌岳御书房觐见。”
“只许他一人来。”
刘彻的声音冷酷,不带一丝温度。
“朕要亲自看看,这把剑,还有没有留着的必要。若是真的修不好……”
最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中,但那股杀意,却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帝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只张开大口的巨兽,吞没了整个大殿,也似乎要吞没那个病弱的天工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