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门关着,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屋里没开窗,光线很暗,让人觉得压抑。
汉武帝刘彻坐在宽大的案几后。他今天没批奏折,面前只放着一只酒杯和一壶冒着热气的酒。
壶嘴升起的白烟带着酒香,混杂在屋里的熏香中,闻着有点腻。
凌岳站在下首。虽然刘彻特许他不用跪拜,但他站着依旧很吃力。那种从骨头里透出的虚弱感,让他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没有倒下。
“坐。”刘彻指了指对面的垫子,语气平淡。
凌岳谢恩,缓缓坐下。他的动作很慢,每次弯曲关节都像在跟身体对抗。
刘彻亲自执壶,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杯沿,轻轻推到凌岳面前,杯底在案几上划出“滋啦”一声,十分刺耳。
“太医院的折子,朕看了。”刘彻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透着一种漠然,“五脏俱衰,油尽灯枯。太医令说,这是天妒英才;也有人跟朕讲,这是你泄露天机太多,遭了报应。”
刘彻缓缓抬眼,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这杯酒,是宫里秘制的回春露。喝下去,或许能多活几年;也或许……能让你走得体面些,免受病痛折磨。爱卿,你自己选。”
这是要他表明态度,证明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
凌岳看着那杯酒,没有任何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酒入喉咙,先是火辣辣的疼,接着是一股暖流。但这暖流只是假象,救不了他的命。
“好酒。”凌岳放下杯子,用指腹抹去嘴角的酒渍,“不过陛下,臣这病,酒治不好。”
“那你想要什么?”刘彻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神却更加深邃,“太医令断言你活不过这个冬天。朕不想看着一把好剑生锈烂掉,不如趁现在熔了,朕还能赐你一个流芳百世的谥号。”
“臣想要个机会,给陛下看看这世界的真面目。”
凌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羊皮纸,不顾规矩,直接在御案上摊开。那是他凭记忆画的世界地图,其中西方的一大片区域,被朱砂笔重重圈红。
“陛下请看。”凌岳的手指有些抖,却坚定的落在了那片红色上,“这里是大汉。如今漠北已定,伊稚斜的人头挂在长安城头,新单于俯首称臣。陛下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他的手指划过葱岭,停在更西边那片红色的区域:“不。这里,是罗马。”
刘彻的目光懒洋洋的扫过那张图,起初并不在意。下一秒,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身子不由自主的坐直了。
在那张图上,大汉虽然辽阔,但西边那个红色的帝国,竟然横跨了三块大陆,疆域之广,似乎不在大汉之下。
“这么大?”刘彻的声音变了,带着发现新猎物时的兴奋与忌惮。
“比图上画的更大,也更贪婪。”凌岳喘了口气,压住喉头的腥甜,“他们的金币含金量很高,他们的军道铺得比秦直道还远。苏拉那个疯子,只是这个庞大帝国养的一条狗。如今匈奴已废,大汉与他们之间失去了缓冲,早晚有一天,罗马军团会跨过葱岭。如果我们不打过去,大汉辛苦经营的丝绸之路,就是给他们输血的动脉!”
刘彻死死盯着地图,看了很久。他眼中原本的冷酷,渐渐被一种征服者的野心所取代。他本以为封狼居胥已经是功业的顶点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强劲的对手。
“你要怎么打?”刘彻终于开口,目光锐利,“就凭你这副残躯?”
“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就能造出比死光更狠的兵器,就能教出比霍去病更懂罗马战术的将领。”凌岳抬起头,直视着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臣这把剑虽然快断了,但用来杀人,还是够利的。只要陛下给臣时间。”
沉默。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爆裂的轻响。
良久,刘彻笑了。他从案几下摸出一块金牌,随意的扔到了凌岳怀里。
“免死金牌。”刘彻淡淡的说,“拿着吧。只要你还能替朕咬下罗马的一块肉,阎王爷那儿,朕替你挡着。滚回去养病,别死在朕的御书房里,晦气。”
凌岳抓着那块冰冷的金牌,行礼告退。
出了殿门,凛冽的寒风一吹,他才发现背后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他知道,这块牌子是用命换来的入场券。
…
回到府中,刘曦已经在等了。
桌上摊着那卷残破的《黄帝外经》,旁边还有一张简陋的地图,上面画着长安地下鬼市的入口。
“这法子只有三成把握。”刘曦脸色难看,手里捏着银针,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曼陀罗魔花剧毒无比,还要配以雷公藤、生川乌。这不是药,是毒药。喝下去,要么脱胎换骨,要么当场七窍流血暴毙。”
“三成?够高了。”凌岳靠在椅背上,感觉眼前的景物已经开始出现重影,“总比等死强。药引子在哪?”
“鬼市。卓文君那儿。”霍去病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手里提着把寒光闪闪的横刀,一脸杀气,“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今晚无忧洞有一场黑拍,压轴的就是一株西域商人带来的干花。我已经点了三百校刀手,咱们直接平了那鬼地方!”
“抢什么抢,那是做生意的地方,坏了规矩以后怎么买情报?”凌岳摆了摆手,“推我去。带上钱…哦对了,还得带样东西。”
…
长安地下,鬼市。
这里没有王法,只有规矩。昏暗的油灯挂在潮湿的石壁上,空气里弥漫着发霉、劣质脂粉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无忧洞”是鬼市最核心的销金窟。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手里摇着把绘着寒梅的团扇,眼角虽然有了细纹,但那股子风流劲儿还在。
卓文君。当年的才女,如今是这地下世界的女王。
凌岳戴着深色兜帽,被霍去病推着进了二楼包厢。楼下大堂里正在拍卖那株曼陀罗魔花。干枯的花朵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放在锦盒里。
“这可是罗马那边用来做麻醉剂的圣药,也能做让人发狂的毒药!”拍卖师声嘶力竭的吆喝着。
“五百金!”一个裹着黑袍、声音尖细的人率先喊道。
“一千金!”这边有个满手宝石戒指的胖商贾也不甘示弱。
霍去病听的火大,手按在了刀柄上,低声说:“那黑袍人身上有股羊膻味,用香料也盖不住,是草原那边来的。难道是那些不服阿提拉的家伙?”
“别动。”凌岳按住他的手,眼神一直盯着那株花,“看看再说。”
价格一路涨到了两千金。凌岳摸了摸空空的袖子,刘彻的赏赐还没下来,之前的钱都分给阵亡兄弟的家属了,他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没钱了?”
卓文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门口,摇着团扇,看着凌岳,“凌大将军,这花可是要命的东西。你要是钱不够,我这可没有赊账的规矩。就是冠军侯的刀,在这也不好使。”
凌岳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轻轻的放在桌上。
“我不给钱。”凌岳声音不大,但很稳,“我用这个换。”
卓文君走过来,随意的扫了一眼。她本来没在意,以为是什么兵器图,但看清上面的结构后,她摇扇子的手停住了。
那是张农具的图纸。看着像犁,但结构更复杂,还多了个转盘。
“这是曲辕犁。”凌岳指着图纸,慢慢的说,“能深耕,能转弯,一头牛就能拉。现在的直辕犁要两头牛还费力。有了这个,粮食产量至少能翻三成。这东西要是传出去,不管是卖给朝廷还是世家……”
他抬眼看向卓文君:“卓老板是聪明人,这东西的价值不止万金,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
卓文君的呼吸乱了一瞬。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眼就看出了这东西的分量。这不只是钱,是能改变天下格局的神器。
“成交。”卓文君一把按住图纸,动作很快,生怕凌岳反悔,接着就冲楼下挥了挥团扇,“那花,归楼上的贵客了!记我账上!”
楼下那个黑袍人还想喊价,被几个鬼市的壮汉直接捂住嘴拖了出去。
……
拿到花,回到凌府,已经是后半夜。
刘曦把那株干花扔进药罐,又加了几味很毒的草药,用大火煮。一股刺鼻的臭味飘了出来,闻一口就让人头晕。
“喝吧。”刘曦端着那碗黑色的药汤,手抖的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凌岳,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解剖了,做成标本挂在太医院门口天天骂!”
“这威胁够狠,我尽量不让你得逞。”凌岳接过碗,碗很烫,热度透过指尖传遍全身。
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背对着这边的霍去病。那小子正拿着刀,在那根柱子上乱砍,木屑乱飞,心里显然烦躁到了极点。
“去病,别砍了,回头还得修。”
凌岳笑了笑,仰头,一口喝光了。
药汤下肚,不像酒那么暖和,倒像是吞下了一把烧红的沙子和刀片,顺着食道一路划下去。
“呃——!”
碗摔得粉碎。凌岳整个人瞬间缩成一团,从轮椅上滚到地上。剧痛传遍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疯狂抽搐,皮肤下的血管暴起,泛起一层黑紫色。
“压住他!别让他咬到舌头!”刘曦大喊,手里捏着银针却不敢扎,这时候必须让毒性散开。
霍去病扔了刀冲进来,死死的按住凌岳的手脚。他惊恐的发现,手底下按着的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猛虎,力量大得吓人。
“凌岳!挺住!给老子挺住!咱们还要打罗马!”霍去病吼道,眼泪不争气的掉在凌岳扭曲的脸上。
凌岳听不见了。他的世界一片血红,只有无尽的痛苦。他的身体在被破坏又重建,毒素在互相攻击。七窍开始流血,黑色的血,腥臭无比,像是把身体里堆积多年的烂东西都排了出来。
这种痛苦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直到鸡叫三遍,天边发白,凌岳才停止了抽搐。他侧过身,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像沥青一样的黑色血块。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想吐的恶臭。
凌岳大口的喘着粗气,感觉肺里像是第一次进了空气,那种堵得慌的感觉彻底消失了。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但那股死气沉沉的感觉,散了。
他费力的撑起身体,抬起头。
霍去病和刘曦都愣住了,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相信的景象。
铜镜里,凌岳原本两鬓斑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刺眼,像冬天的雪。
他眨了眨眼,左眼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光影,看不清东西。这是毒素留下的后遗症。
“变老头了。”凌岳摸了摸那一头白发,自嘲的笑了笑,声音虽然沙哑,但底气足了不少,“不过,命算是保住了。这笔买卖,划算。”
“值了!真他娘的值了!”霍去病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像刚打完一场大仗。
就在这时,门房跌跌撞撞的送来一封急信。信封上有酒香,是卓文君派人送来的。
凌岳拆开信,只看了一眼,仅剩的右眼中就闪过一道冷光。
“罗马使团已经越过葱岭,正在秘密接触北方的几个部落。”凌岳把信递给霍去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不知道伊稚斜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新单于其实是我们的人。苏拉那个老狐狸,想用钱和武器,扶植那几个部落造反,从背后捅阿提拉一刀,再切断我们的丝路。”
“罗马人消息这么闭塞?”霍去病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也是,咱们封锁了消息,阿提拉上位也没多久。”
“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凌岳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腿还有点软,但每一步都踩的很稳。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副一直挂着的墨晶面具——那是之前为了防风沙做的,通体漆黑,造型吓人。现在,正好用来遮挡失明的左眼和这头白发。
戴上面具,遮住了苍白的病容,只露出一只锐利的右眼和坚毅的下巴。那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白发修罗。
“既然苏拉想玩阴的,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凌岳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透着一股让人害怕的狠劲,“让阿提拉假装内乱,引罗马人深入,然后……”他手掌猛的一握,像是捏碎了敌人的喉咙。
“召集墨家所有弟子,还有军中那些不怕死的精锐。我要用最短的时间组建一支新军。”
“叫什么?”霍去病眼睛亮的像火。
“背嵬。”凌岳转过身,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背嵬军。这一次,不回家了。我们一直往西打,打通一条直达地中海的血路,去看看世界的尽头。”
“去病,敢不敢跟我再去疯一次?”
霍去病大笑,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在掉:“只要你活着,去哪都行!哪怕是阴曹地府,老子也给你当先锋!”
长安城的晨钟敲响了。这钟声像是一声震碎旧时代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