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虽能暂避风雨,但绝非长久之计。
牛天扬深知,要在京城这龙潭虎穴中立足并展开行动,必须有一个更加隐蔽、不易被察觉的据点。
连续两日,他借口寻找活计,带着牛凤在京城西城那片鱼龙混杂的贫民区细细探查。
最终,他们在一条名为“泥鳅巷”的深处,相中了一处独门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狭小的灶披间,墙体斑驳,院中有一口早已干涸的废井,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显得颇为破败。
但胜在位置偏僻,左右邻居要么是白日出去卖苦力的脚夫,要么糊纸盒补贴家用的孤寡老人,彼此间少有往来,正合牛天扬心意。
与牙行交涉时,牛天扬依旧扮演着那个带着孙儿来京城投亲不着、欲寻个便宜落脚处找活路的老丈。
他操着那口刻意模仿的、带着边塞腔调的官话,与牙人讨价还价,最终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了这个小院,理由也合情合理——院子破旧,位置又偏,除了他们这等实在窘迫的外乡人,谁愿意住?
搬入小院的当夜,牛天扬便借着昏暗的油灯,用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绘制了一幅简略的京城势力分布图。
他凭借着自己多年前的记忆以及这两日的观察,低声向牛凤讲解:
“凤儿,你看,”他指着图纸中心那片用重墨勾勒的区域,“这里,便是皇城,禁宫所在。守卫最是森严,除了轮值的禁军、内侍宫女,以及有品级、得宣召的官员命妇,外人绝难踏入半步。你娘……就在这里面。”
牛凤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片区域,小手不自觉地握紧。
牛天扬的手指移开,在皇城周围画了几个圈:“皇城之外,便是各方势力盘踞之地。大致可分为几块:其一,禁军与内卫。禁军负责皇城及京城戍卫,人员庞杂,派系林立。内卫则更为神秘,直属于皇帝,负责侦查、缉捕、护卫宫禁,权力极大,眼线遍布京城,需万分警惕。”
“其二,朝廷百官。文官以宰相为首,武将以枢密使为尊,彼此倾轧,党同伐异。我们之前在边关获取的证据,便属于此列,而且权势极盛。”
“其三,盘根错节的豪门世家。这些家族或为皇亲国戚,或为累世公卿,关系网络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门下奴仆、护院、乃至结交的江湖人士,都可能成为他们的耳目和爪牙。”
他放下炭笔,神色无比凝重地看着牛凤:“京城之地,看似繁华太平,实则步步杀机。我们如今便如同潜入狼群的羊,稍有不慎,露出破绽,便会被撕得粉碎。尤其是刘贵妃一党,我们坏了他们在边关的好事,吴惊雷也可能已逃来京城与他们汇合,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日后行事,必须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牛凤认真听着,将爷爷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
他点了点头:“爷爷,我记下了。”
安顿下来后,生计便成了首要问题。
牛天扬并未真的去找什么力气活,那太容易暴露他身怀武功的底细。
他白日里偶尔会出去转转,有时带回一些便宜的米粮菜蔬,有时则空手而归,更像是一个找不到稳定活计、勉强度日的老者。
真正的目的,是熟悉周边环境,观察往来人员,并试图寻找铁当兴信中所提及的那位老友的线索。
而牛凤,则承担起了更多“普通孙儿”的角色。
他负责打扫小院,生火做饭——虽然在宗门和边塞大多吃现成的,但简单的粥饭还难不倒他。
更多的时候,他会被牛天扬允许在泥鳅巷附近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这并非放纵,而是一种更隐蔽的历练。
牛天扬要求他,不仅要看,还要听,要记,要思考。
牛凤便像一个真正好奇又带着几分怯生的乡下孩子,蹲在巷口看蚂蚁搬家,听着隔壁阿婆絮絮叨叨家长里短,观察着货郎与主妇们为了一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
他看到了巡街的兵丁如何对摆摊的小贩呼来喝去,看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纵马而过时路人慌忙的避让与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也看到了暗巷里地痞无赖向更弱小的摊贩收取所谓的“平安钱”……
这些看似琐碎的市井百态,如同无数细流,渐渐在他脑中汇聚,勾勒出京城底层最真实的生存图景——等级森严,弱肉强食,权势便是通行无阻的令牌。
这一日,牛凤正在院中,拿着一根树枝,对照着爷爷绘制的地图,默默记忆京城主要街道和坊市的位置,同时脑海中不断模拟着若是遭遇盘查、追踪,该如何利用地形脱身。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骂声。
“……妈的,老不死的!这个月的例钱都敢拖?是不是皮痒了?”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骂道。
“各……各位爷,行行好,老婆子这个月实在……实在病的厉害,没糊出几个盒子,求爷再宽限几日……”
一个苍老、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是隔壁独居的顾婆婆。
“宽限?老子们喝西北风去?少废话!拿钱来!”
另一个声音更加凶狠。
牛凤眉头微蹙,轻轻走到院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三个穿着邋遢短褂、歪戴帽子的地痞,正围着瘦骨嶙峋的顾婆婆,推推搡搡。
顾婆婆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下去。
他认得这几人,是这片贫民区有名的混混,专靠欺压这些孤苦老人和弱小商贩过活。
一股怒气涌上牛凤心头。
在边塞,他面对的是凶残的柔然骑兵;
在宗门,他面对的是叛逆的师叔。
而在这里,他看到的却是同胞欺凌同胞的丑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金刀冰冷的触感传来。
但他想起了爷爷的叮嘱——
“多看,多听,少言,慎行。”
“融入环境,不起冲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出手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若此刻显露武功,打跑这几个混混固然容易,但必然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可能暴露身份,打乱全盘计划。
为了顾婆婆一时解围,而将爷爷和自己置于险境,得不偿失。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看着那几个地痞最终抢走了顾婆婆藏在米缸底部的几个铜板,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留下顾婆婆瘫坐在地,无声垂泪。
牛凤默默退回院内,心情沉重。力量,并非任何时候都能肆意使用。
在京城的规则下,隐忍,有时比爆发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傍晚,牛天扬回来,听牛凤低声说起此事,他沉默片刻,拍了拍孙儿的肩膀:“你做得对。京城便是如此,弱肉强食,比比皆是。我们能力有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更不能因小失大。记住这份无力感,它会让你更清楚自己追求力量的目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并非全然无法。明日,你拿些铜钱,买些粗饼,悄悄放在顾婆婆门口便是。力所能及,不露行迹。”
牛凤点了点头。
夜里,牛天扬再次与牛凤商议后续行动。
“宗主信中所说的老友,号‘墨砚先生’,据说在城南‘琉璃厂’一带开着一家不起眼的书画铺子作掩护,实则消息极为灵通。但此人脾气古怪,不轻易见人,更不轻易插手是非。我们贸然持信前去,未必能见到他,即便见到,他也未必肯帮忙。”
“那该如何?”牛凤问道。
“需得找个合适的契机,或者……让他主动对我们产生兴趣。”牛天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明日开始,我们换个方式打探消息。我去城东的骡马市、码头等人流复杂之处转转。而你……”
他看向牛凤,“可以去茶楼酒肆,尤其是那些说书人多、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坐着听听。记住,只听不说,尤其留意关于边关战事、朝堂动向、以及……宫中逸闻的议论。”
牛凤眼中一亮,明白了爷爷的用意。
茶楼酒肆,往往是流言蜚语和消息的集散地,虽然真伪难辨,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是,爷爷。”
油灯如豆,将爷孙二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窗外,京城沉入夜色,万家灯火与贫民区的黑暗交织,仿佛预示着这条探寻之路,必将光暗同行,危机四伏。
但牛凤的眼神,却在经历了白日的憋闷与思索后,变得更加沉静和坚定。
京城的第一课,他学会了隐忍。
而接下来的课程,将更加复杂与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