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老殿出来时，暮色已漫过清心宗的飞檐，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像在替谁数着心头的忐忑。韩雪清提着淡青襦裙的下摆，脚步比往日快了几分，却又在转过藏经阁转角时刻意放缓——方才二长老那双浑浊的眼睛，几乎要透过他这身女装，看穿皮囊下的真相。
“雪清师侄，”彼时二长老坐在檀木椅上，指尖摩挲着念珠，语气平淡却藏着锋刃，“近日青岚宗流民安置，你屡次下山，可曾与灵剑宗之人有过接触？”
韩雪清垂着眸，袖口下的手指悄悄攥紧——他那日下山安置流民，返程时遇见过黑衣人的暗探，对方袖口绣着青岚宗的纹样，却一口咬定是“灵剑宗派来搅局”，若不是他用清心宗的“流云诀”脱身，恐怕早已暴露。可这话不能说，一来怕二长老追问细节，牵扯出他与夜玄钰的私交；二来更怕长老们察觉，他这“女弟子”竟藏着男子的武功底子。
“回二长老，”他刻意放软声线，模仿着宗门里柔弱师妹的语调，“弟子只与地方衙役交接流民，未曾见过灵剑宗之人。”
二长老“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颈间露出的半枚玉佩——那是夜玄钰三年前送的“玄”字佩，他一直贴身戴着，方才俯身回话时不慎滑了出来。“这玉佩……倒是别致。”
韩雪清心头一紧，忙拢了拢衣领，借口“是家中长辈所赠”，匆匆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此刻走在回弟子居的路上，晚风卷着后山的梅香扑在脸上，他却觉得那香气里都裹着寒意——夜玄钰的信还在袖中，木牌的棱角硌着小臂，提醒他这份牵挂有多烫手。
推开自己那间朝南的小屋时，窗棂上糊的竹纸还留着午后阳光的暖意。韩雪清反手拴上门，将外面的风声与窥探都隔在门外。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梨木桌，两把素面椅，墙角立着个半旧的衣柜，柜顶摆着个青瓷瓶，里面插着几枝干枯的莲蓬——那是去年他和夜玄钰在望星亭外摘的，夜玄钰说“留着晾干，来年看了也能想起今日的风”，如今倒成了他藏在屋里的念想。
他走到桌边坐下，先将袖中的信纸与木牌掏出来放在桌上。信纸是灵剑宗特有的暗纹纸，边角印着小小的剑形徽记，夜玄钰的字迹清隽有力，每一笔都透着认真，连“清雪师妹”四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韩雪清指尖轻轻拂过字迹，想起三年前在望星亭，夜玄钰坐在石凳上写符箓，他凑过去看，对方笑着把笔递给他：“雪清师妹也来试试？”
那时他还不敢握笔太用力，怕露出男子的腕力，只能虚虚勾着笔尖，写出来的字软塌塌的。夜玄钰却没笑，反而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要沉心，就像练剑一样，力道藏在骨子里。”温热的指尖裹着他的手，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薄茧，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胸膛，只能低头盯着纸面，不敢看夜玄钰的眼睛。
“想什么呢？”韩雪清自嘲地笑了笑，将信纸重新展平。不知是反复摩挲还是心绪不宁，信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他用指尖把毛边压下去，又忍不住折起纸角——像以前每次看夜玄钰的信那样，折一个小小的梅花形，再展开，再折起，仿佛这样就能把对方的字迹多留一会儿。
砚台里的墨是清晨磨好的，此刻还泛着淡淡的松烟香。韩雪清拿起笔，狼毫笔尖蘸了墨，悬在清心宗特有的宣纸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他想写“灵剑宗的雪，想必比清心宗更美”，可笔尖刚要触纸，又猛地抬起来——去年冬天夜玄钰寄过一张画，画的是灵剑宗的雪景，他当时回信说“雪景虽美，不及师兄身边暖”，后来又觉得太逾矩，撕了重写。这次若再提雪，会不会让夜玄钰觉得他太过黏人？
他把笔搁在笔山上，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梅树已经开了，白色的花瓣沾着暮色，像撒了一把碎雪。风一吹，花瓣落在窗台上，他弯腰捡起一片，指尖触到花瓣的微凉，突然想起夜玄钰信里写的“此梅与清心宗后山的品种不同”——灵剑宗的梅是朱砂梅，开得浓烈，而清心宗的是白梅，素净得像月光。
“要是能一起看一次就好了。”韩雪清轻声自语，又赶紧闭了嘴。这话太直白，若是被旁人听见，或是写在信里被夜玄钰察觉，他这男扮女装的秘密，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他回到桌边，重新拿起笔，又想写“青岚宗的事已查明，无需担心”。可笔尖顿了顿，那日遇袭的画面又浮上来——黑衣人的刀带着寒气，直逼他心口，若不是他情急之下用了男子才练的“裂风掌”，恐怕早已丧命。这事不能说，夜玄钰性子执拗，若是知道他有危险，定会放下灵剑宗的事赶来，到时候不仅会牵扯出更多麻烦，还可能让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真是麻烦。”韩雪清放下笔，抓了抓头发。他的长发是束在发网里的，外层再挽成女子的发髻，此刻被他抓得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在颊边。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淡青襦裙衬得身形窈窕，眉眼本就清秀，再描了点淡眉，活脱脱一副清心宗女弟子的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秘密。
三年前韩家遭难，父亲被诬陷通敌，满门抄斩，他带着半份密信逃出来，走投无路时被清心宗的师尊收留。师尊知道他是男子，却念及旧情，让他男扮女装留在宗门，对外只说是“远房侄女”。这三年来，他小心翼翼扮演着“韩雪清师妹”，不敢与人深交，不敢展露真实的武功，直到遇见夜玄钰。
夜玄钰是灵剑宗的大弟子，前年下山历练时路过清心宗，恰逢宗门举办剑术大会。他当时一时兴起，上台与夜玄钰比剑，本想藏拙，却在对方的剑招里看到了熟悉的“寒星诀”——那是父亲以前教过他的剑法。后来夜玄钰说“师妹的剑招很像我一位故人”，他当时心都要跳出来，却只能笑着掩饰：“许是巧合吧。”
从那以后，他们便有了书信往来，夜玄钰会寄来灵剑宗的风物，他会回赠清心宗的草药，直到去年望星亭那夜，夜玄钰递给他那枚“玄”字佩，说“以后若是遇到危险，就拿着它去灵剑宗找我”。他当时没敢接，怕自己的秘密玷污了这份心意，可夜玄钰还是把佩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的掌心，烫得他几乎要落泪。
“想这些做什么。”韩雪清揉了揉眉心，回到桌边。他拿起夜玄钰寄来的木牌，指尖反复摩挲上面的地图——木牌是黑檀木做的，上面用小刀刻着灵剑宗后山的路线，寒泉的位置画了个小圈，旁边还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信里说“此梅与清心宗后山的品种不同”，他突然有了主意——清心宗后山的梅树也开了，不如在信里提一句，既自然，又不会显得刻意。
他重新拿起笔，先写了句寻常问候：“玄钰师兄亲启，展信安。清心宗近日确有霜气，昨夜下了场轻霜，今晨起来看，后山的梅树都开了，比去年早了三日，风里都带着梅香。方才师妹来找我，说要一起去折梅插瓶，我想着先给师兄回信，便婉拒了。”
写完这句，他顿了顿——加了“师妹来找我”的细节，既显得日常，又能掩饰他独自写信的局促。他放下笔，喝了口桌上的凉茶，茶水微凉，却没压下心头的燥热。接下来该写什么？说自己收到了木牌，感谢他的心意？还是说青岚宗的事，让他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决定先提木牌。指尖再次拂过木牌上的梅花，他写道：“师兄寄来的木牌已收到，黑檀木的纹理很细，想来是师兄特意挑的。地图标注得格外细致，寒泉旁边的那株梅树，师兄还特意画了圈，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我已将木牌用红绳系在腰间，走路时能听到木牌轻响，倒像是师兄在身边说话一般。日后若有机会去灵剑宗，定要去后山寒泉看看，也看看师兄说的那株早梅，若是能和师兄一起赏梅，便再好不过了。”
写到“倒像是师兄在身边说话一般”时，他的脸颊有些发烫，赶紧把笔挪开，怕墨滴在纸上。又想把“若是能和师兄一起赏梅”删掉，觉得太暧昧，可笔尖悬了半天，还是没舍得——他太想和夜玄钰见面了，哪怕只是在信里提一句，也觉得心头暖了几分。
韩雪清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往下写，说起青岚宗的事。他想起那日下山，流民里有个老奶奶抱着个孩子，孩子发着高烧，他把自己带的退烧药给了老奶奶，老奶奶拉着他的手说“姑娘真是好人”。他当时心里发酸，若是父亲还在，韩家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青岚宗的流民也不会无家可归。
“近日山下流民已安置妥当，地方衙役给流民搭了棚屋，还发了棉衣和粮食。前日我下山时，看到有流民在棚屋外晒被子，孩子们在旁边追着玩，倒也安稳。青岚宗的事，师尊已着手调查，据说已派了弟子去青岚宗查探，目前暂无大碍。师兄不必担心，我下山时会多加小心，每次都和师妹一起，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莽撞，也不会单独去偏僻的地方。”
他没提二长老的试探，没提黑衣人的袭击，更没提“血祭”的阴谋，只说“暂无大碍”。他知道夜玄钰若是知道这些，定会担心，甚至会亲自来清心宗，到时候他这“女弟子”的身份，恐怕就藏不住了。
写完这些，韩雪清看着信纸，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夜玄钰的信里满是牵挂，说“总想起望星亭的星星”，说“近日练剑时总想起你教我的招式”，而他的回信却太过克制，会不会让夜玄钰觉得，自己并不在乎他？
他咬了咬笔杆，犹豫了半天。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他点上桌上的烛台，烛火跳动着，映得信纸上的字迹忽明忽暗。他想起三年前望星亭的那晚，月光很亮，星星满布夜空，夜玄钰坐在石凳上，给他讲灵剑宗的趣事，说“灵剑宗的星空比这里更亮，等你来了，我带你去山顶看”。
韩雪清深吸一口气，在信纸末尾，用比前面更轻的字迹，写了句试探性的话：“师兄信中说，总想起望星亭的星星。近来清心宗的夜空也很亮，尤其是练剑结束后，我站在弟子居的窗边，能看见漫天星辰，北斗星的位置和三年前那晚一模一样。有时看着星星，会想起师兄当时说的话，说要带我去灵剑宗的山顶看星空，不知道那一天，还要等多久。”
写完这句话，他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手指都有些发颤。他赶紧把笔放下，盯着信纸看了半天，又觉得这句话太直白，想划掉——若是夜玄钰察觉到他的心意，会不会疏远他？可笔尖刚碰到纸，又停住了——他想让夜玄钰知道，自己也记得望星亭的那晚，也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只是现在，还不能说太多。
韩雪清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信封是他前几日特意买的，米白色的纸，上面印着细小的梅纹，和夜玄钰信里的梅花正好呼应。他又想起夜玄钰寄来的木牌，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那是他前几天在寒潭边采集的“凝露草”。
那日清晨，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后山的寒潭边采凝露草。寒潭边的露水很重，他的襦裙下摆都湿了，指尖冻得发红，却还是仔细挑着最嫩的叶片。凝露草晒干后能泡茶，有驱寒的功效，夜玄钰体寒，冬天总容易手脚冰凉，他想着把这草寄过去，让夜玄钰泡着喝，也好过说些“天冷加衣”的空泛话。
他把凝露草用绢布包好——绢布是母亲以前给他做的，淡蓝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星子，正好和望星亭的星星呼应。他把绢布包放进信封，又怕凝露草的碎末掉出来，特意用浆糊把信封的缝隙粘好。
信封封好后，韩雪清拿出火漆，放在烛火上烤化。火漆是红色的，上面印着清心宗的徽记，他把火漆滴在信封封口，用印章压好，又在火漆印旁边，用细笔蘸了墨，画了个小小的梅花图案——和夜玄钰信里的梅花相呼应，也和木牌上的梅花相衬。
他看着信封，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既期待夜玄钰收到信后的反应，又怕自己写的话太过刻意，让他察觉异样。“应该……没问题吧？”韩雪清自言自语，把信封拿起来，对着烛火看了看，确认没有不妥，才走到门边。
刚打开门，就看到同屋的师妹林晚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走过来。“雪清师妹，你终于开门了！”林晚儿笑着把莲子羹递过来，“我看你从长老殿回来就关着门，怕你没吃饭，特意去膳堂给你打了碗莲子羹。”
韩雪清接过莲子羹，心里一暖。林晚儿是他在清心宗为数不多的朋友，性子直率，待他很好，只是他总不敢和她太亲近，怕暴露身份。“谢谢你，晚儿师妹。”他轻声说，把信封藏在身后。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林晚儿眼尖，看到了他身后的信封，“是给朋友写信吗？”
“嗯，是给一位师兄的。”韩雪清有些局促，赶紧转移话题，“我正要把信交给传讯弟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好啊！”林晚儿爽快地答应了，和他一起往传讯堂走。路上，林晚儿说起后山的梅花：“雪清师妹，明天我们一起去折梅吧？听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好，尤其是后山的那几株老梅树，花瓣又大又香。”
韩雪清点点头：“好啊，明天我陪你去。”他看着身边叽叽喳喳的林晚儿，心里有些愧疚——他总是在扮演一个“师妹”，连对朋友都不能坦诚，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
到了传讯堂，传讯弟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师弟，看到韩雪清，笑着说：“雪清师姐，又是给灵剑宗的那位师兄寄信吗？”
韩雪清脸颊一红，点了点头：“麻烦师弟了，尽早寄出去。”
“放心吧师姐！”小师弟接过信封，放进专门寄往灵剑宗的木盒里，“上次你寄的草药，那位师兄收到后还托人带了话，说谢谢你呢！”
韩雪清心里一喜，又有些不好意思：“举手之劳而已。”他和林晚儿离开传讯堂，走在回弟子居的路上，晚风里的梅香更浓了，他想起夜玄钰收到信后，看到凝露草和那句关于星星的话，会不会也像他现在这样，心里暖暖的？
回到房间，林晚儿回了自己的屋子，韩雪清关上门，坐在窗边。窗外的梅花树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光，一片花瓣飘进房间，落在他刚才写信用的宣纸上。他弯腰捡起花瓣，花瓣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他把花瓣小心收好，放进装信纸的荷包里——那荷包是他自己绣的，淡青色的布，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和他身上的襦裙正好相配。
他拿起夜玄钰寄来的木牌，握在手心。木牌的温度很凉，却让他觉得安心。他想起三年前望星亭的月光，想起夜玄钰递来玉佩时的眼神，想起离别时他说的“等着我”，心里一阵暖意。虽然现在他们隔着千山万水，虽然他还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可这份跨越山水的牵挂，却让他觉得，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韩雪清摸了摸心口的“玄”字玉佩，玉佩的温度和他的体温一样，暖暖的。他又看了看桌上的空信封，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或许，不用等太久，他们就能再见。到那时，他一定要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夜玄钰，也一定要告诉他，自己这三年来的牵挂，从来都不比他少。
他起身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女弟子”，轻声说：“夜玄钰，等你收到信，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们定要在望星亭，再看一次漫天星辰。”
窗外的梅花随风落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的宣纸上，也洒在他握着木牌的手上。韩雪清把木牌系在腰间，又把装着花瓣的荷包放进袖中，然后走到床边躺下。烛火还在跳动，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夜玄钰收到信后的样子——或许会笑着拿起凝露草，或许会对着那句关于星星的话发呆，或许会把木牌和他寄的凝露草放在一起，像他一样，珍藏着这份心意。
“玄钰师兄，晚安。”韩雪清在心里默念，嘴角带着笑意，渐渐睡去。窗外的梅香飘进房间，裹着月光，像在为这份藏在字里行间的心意，添了几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