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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大兴安岭的红旗林场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角。大雪封山已有月余,皑皑白雪覆盖了绵延的山峦、虬结的树冠,以及那条唯一通往山外的土路。林场里,几十户人家的木刻楞房檐下挂着冰凌,烟囱里冒出的稀薄炊烟,几乎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活气。这里即将被废弃的消息早已传开,年轻力壮的要么南下打工,要么搬去了山外的镇子,只剩下些故土难离的老人和少数几个像张野这样,因着各种缘由暂时困在此地的职工。

张野是顶替他姨父的关系进来的,一个在城里长大的青年,习惯了街巷的喧嚣和人群的暖意,被扔到这冰天雪地、举目皆荒芜的老林场,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意气,以及对这片古老土地及其规矩的全然不信。

他被安排了个相对轻省的活儿——守夜。看守林场东面那片巨大的木材堆积区。堆积如山的原木,粗的需两人合抱,细的也赛过碗口,层层叠叠,在雪地里露出深褐或灰白的断口,像一片被冻结的巨兽骸骨巢穴。木材堆之间,留下几条供人行走的小道,深夜里,风穿过这些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交接班时,老伐木工李大山特意多待了半小时。李大爷在林场干了一辈子,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刻满了风霜。他腰板依旧挺直,但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对这片山林的敬畏。

“小子,”李大爷把一根油光水滑、沉甸甸的枣木梆子塞到张野手里,梆子一头挂着个同样包了浆的木槌,“规矩就一条,简单,但也最要紧。”他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知道,李大爷,每半小时敲一次梆子,沿着木材区巡逻一圈,不能停,直到天亮交班嘛。”张野接过梆子,随手掂了掂,有些不以为意。

李大山的目光锐利起来,盯着张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是直到天亮,是子时之后!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三点,这四个钟头,尤其不能停!一秒都不能差!”

张野被老头子的严肃劲儿弄得有些发毛,嘴上应着:“嗯呐,记下了。”

“别不当回事!”李大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梆子声,防的不是偷木头的贼,这年月,谁还稀罕这几根木头。这声音,是敲给山里那些‘东西’听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压低了声音,“让它们知道,这儿还有人醒着,守着规矩,让它们……别靠近。”

“东西?啥东西?”张野扯了扯嘴角,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

“说不清,也最好别见着。”李大山摇摇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自然有它的道理。记住喽,敲梆子的时候,心要诚,步子要稳。间隔那半小时,你可以回岗亭里暖和暖和,但绝对不能打盹,更不能睡死过去!精神头必须提着!这林子里,有些玩意儿,就专挑人精神松懈的时候摸上来。”

岗亭是个不到四平米的小木屋,里面有个烧得通红的铁炉子,靠墙放着一条长凳。亭子外,北风卷着雪沫,一下下拍打着木板墙,发出沙沙的声响。

前半夜,张野还算尽职。他对照着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提着梆子出去,沿着木材堆之间的固定路线走一圈,手里梆子“梆!梆!梆!”地敲响,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得很远,又迅速被浓密的树林和厚厚的积雪吸收,显得有些沉闷、孤单。敲完一圈,回到岗亭,靠着炉子烤烤火,搓搓冻得发麻的手脚,时间倒也过得不算太慢。

但到了后半夜,尤其是子时过后,困意和寒冷就像两把钝刀子,交替切割着他的意志。室外气温恐怕早已降到零下三十度以下,即使穿着厚重的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那寒气也像针一样,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炉火带来的那点暖意,离开岗亭不到一分钟就消散殆尽。

凌晨一点半,他强撑着完成了一次巡逻和敲梆。回到岗亭,看着挂钟上那缓慢爬行的指针,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窗外是死一样的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停了。只有木材堆偶尔因极寒收缩,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真他妈受罪……”张野嘟囔着,往炉子里添了块柴,“这鬼地方,能有啥东西?纯粹是自己吓自己。少敲一次,还能天塌了不成?”

凌晨两点该敲梆的时刻,他看着指针一点点挪到位置,心里挣扎着。最终,惰性和那点城市青年对“迷信”的蔑视占了上风。“就一次,就偷这么一次懒。眯瞪半小时,两点半再出去敲,谁知道?”他这么想着,把梆子和木槌放在脚边,裹紧了棉大衣,靠着温暖的炉壁,闭上了眼睛。炉火的烘烤和极度的困倦很快将他俘获,意识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温暖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一阵异常清晰的声音将他从半梦半醒间猛地拽了出来。

“喀嚓……喀嚓……喀嚓……”

声音来自木材堆的深处,离岗亭不算太远。那声音极其利落,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像是某种拥有强大咬合力的动物,正在用力啃噬坚硬的木头。

张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狂跳起来。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侧耳细听,那“喀嚓”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是熊?还是野猪?听说这老林子里还有猞猁什么的。他下意识地寻找防身的武器,最后只摸到靠在墙边的一根铁钎子。深吸一口气,他拿起放在凳子上的强光手电筒,轻轻推开岗亭的门。

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拧亮手电,一道雪亮的光柱划破黑暗,小心翼翼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光柱扫过层层叠叠的原木,那些粗糙的树皮、积雪的断面在光影下呈现出怪诞的形态。

“喀嚓”声在手电亮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四周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张野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过去,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中被放得极大。他走到估计是声源位置的地方,用手电仔细照射。在一堆碗口粗的白桦木段旁边,雪地上散落着一片新鲜的、带着木质纤维的木屑,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被制造出来。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身影,甚至连远处树林里惯常的夜枭叫声都消失了。

“自己吓自己,肯定是风吹的,或者是木头自己裂了……”张野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手心里渗出的冷汗和胸腔里那颗兀自怦怦乱跳的心,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感受。那股莫名的寒意,比周围的空气还要冰冷,紧紧缠绕着他。

他不敢再多待,退回岗亭,抓起梆子,胡乱地沿着路线敲了一遍。这次的梆声失去了之前的沉稳,显得急促而慌乱,在寂静的夜里传开,带着一种求救般的意味。后半夜,他再也没敢合眼,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铁钎,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交接班的人来了,他才拖着几乎冻僵、又因高度紧张而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返回宿舍。

林场的职工宿舍是栋长长的砖瓦平房,里面生着炉子,比外面暖和许多。同屋的另一个工人大概出工去了,屋里没人。张野脱掉被寒气浸透的厚重棉衣——这是他前天晚上换下来,准备今天拿去拆洗的,随手挂在了床头的架子上。他只想赶紧钻进被窝,用睡眠驱散这该死的寒意和恐惧。

然而,就在他挂好衣服,准备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件棉衣。

不对。

他猛地转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那件深蓝色的厚棉衣,此刻背部、肩部的位置,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破洞。棉花从破洞里翻卷出来,不是被利器划开的那种整齐口子,而是像被无数细小的、尖锐的东西反复撕咬、拉扯过,呈现出一种破碎不堪的棉絮感。那绝不是他自己不小心刮破的,也绝非老鼠能造成的破坏——老鼠咬洞是为了做窝,不会这样大面积地、近乎发泄般地破坏。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张野感觉自己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颤抖着手,走上前,轻轻触摸那些破洞。棉絮冰冷而潮湿。他下意识地去摸衣服的口袋,外面两个,里面一个……

当他的手指伸进内衬那个最深的口袋时,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带着尖锐棱角的小物件。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摊在掌心,那是一颗牙齿。约莫他小拇指指甲盖大小,整体呈一种暗淡的黄白色,尖端异常锋利,根部带着一点黑褐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残留物。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散发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阴寒气息。

这不是梦!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幻觉!那啃咬声,那消失的“东西”,是真的!而且,它跟着他回来了!不仅毁了他的棉衣,还留下了这个……证据!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张野,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宿舍,手里死死攥着那半颗獠牙,不顾一切地奔向伐木队的工棚。他必须找到李大山!

李大爷刚结束上午的活计,正坐在工棚门口的石墩上卷旱烟。看到张野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跑来,他眉头就皱了起来。等张野摊开手掌,露出那半颗獠牙时,李大山捏着烟卷的手猛地一抖,烟丝撒了一地。

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我的老天爷……你……你小子昨晚是不是偷懒了?!是不是没按时敲梆子?!”

张野哪还敢隐瞒,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把昨晚打盹、听到啃咬声、出去没发现任何东西,以及今早发现棉衣被毁、口袋里出现獠牙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李大山听完,半晌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半颗獠牙,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他接过那獠牙,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喃喃道:“是它……是那东西……‘百年山狸子’……”

“山……山狸子?”张野声音发颤。他知道山狸子,学名似乎叫豹猫,是一种体型不大的猫科动物,虽说凶猛,但也不至于……

“不是你想的那种!”李大山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吓人,“这是成了精、通了邪性的老物!它们心眼比针鼻儿还小,最是记仇,专爱缠上那些偷奸耍滑、不守老规矩的人!”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它这不是要吃你,真要吃你,你昨晚就回不来了。它这是在‘标记’你,跟你‘逗闷子’(开玩笑、戏弄)呢!”

“标记?逗闷子?”张野完全无法理解。

“对!它盯上你了!觉得你好玩!”李大山的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意味,“它先毁你的东西,下次可能就是你的工具,再下次……”他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它会一点点吓唬你,折腾你,让你疑神疑鬼,寝食难安,直到……直到你精神崩溃,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十年前,那个失踪的守夜人老刘……他当晚,也是跟你一样,觉得没事,偷了懒,少敲了一次梆子。第二天,人就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雪地里找到几撮黄褐色的毛,跟这牙的颜色一模一样。”

轰隆一声,张野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不以为然,在那一刻彻底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悔恨。规矩,那看似可笑的规矩,背后连接的竟然是如此恐怖而真实的深渊!

那天之后,张野像是变了个人。他不敢再对守夜的工作有丝毫怠慢,甚至主动要求继续值守。场里领导虽然觉得奇怪,但见有人愿意扛这苦差事,也乐得清闲。

只是,每一个夜晚,对他而言都成了一场酷刑。

他准时敲响梆子,沿着固定的路线巡逻,一步不敢差,一声不敢漏。梆声依旧在雪夜里回荡,但听在他耳中,却再也不是驱邪的符咒,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招魂曲,或者是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木材堆积区似乎变得与以往不同了。那些原本静止的、无害的原木阴影,在他眼中开始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从中窜出什么。他总觉得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东西在学他走路;有时眼角余光会瞥见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在木材堆顶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静心去听,又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类似小孩咿呀学语又夹杂着低沉嘶吼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

他不敢再回岗亭,即使是在敲梆间隔的那半小时,他也宁愿在寒冷的室外来回踱步,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手电筒的光柱变得神经质,频繁地扫向每一个角落。那件被啃烂的棉衣和那半颗用布包起来、却不敢再随身携带的獠牙,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风雪骤然大了起来。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林场,能见度降到极低。梆声传不出多远,就被风雪吞没。张野裹紧了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每一次敲梆,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这样才能驱散心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就在他完成一次敲击,准备转身继续巡逻时,一阵清晰的抓挠声,从他身旁不远处的原木堆里传了出来。

“嚓……嚓……嚓……”

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紧接着,是一阵细微的、像是小孩在咯咯轻笑,又带着点呜咽啼哭的诡异声音,夹杂在风雪的呼啸中,飘忽不定,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来自木材堆的每一个方向。

张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僵在原地,手中的梆槌差点脱落。他不敢回头,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手电光柱颤抖着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幢幢的木影,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抓挠声和那非人的哭笑声,并未停止,依旧在他周遭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风雪夜的梆声,还在继续,只是那敲梆的人,不知道自己还能敲响多少次。而那黑暗深处的东西,它的“逗闷子”,显然才刚刚开始。古老的规矩一旦打破,报应便如影随形,在这与世隔绝的林海雪原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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