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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灯切开浓雾,像两柄钝刀在混沌中艰难前行。

我叫陈远,三十出头,在城里做工程监理。此刻正独自开车行驶在通往老家的县道上。这条路我小时候走过无数次,可从没觉得它这么邪性过。

天早就黑透了,头顶不见星月,四野漆黑如墨,只有车前那点光晕勉强照出十来米远。路是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坑洼遍布,碾上去车身颠簸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两侧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枯黄的秸秆在风里轻轻晃动,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远处山影压着地平线,黑黢黢的一片,轮廓模糊,像一头趴伏的巨兽。

收音机滋啦滋啦响着,信号断断续续,勉强能听出是段老掉牙的二人转,《小拜年》唱到一半就卡住,只剩下电流声嗡鸣,忽高忽低,像有人在耳边喘气。

我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四肢。母亲突发脑梗住院,我连夜赶回。导航说还有四十公里,可这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手机早没了信号,连个村庄的灯火都看不见。

忽然,脑子里跳出奶奶讲过的一个故事。

“黄皮子讨封。”她说,黄鼠狼活久了成精,要问人一句话:“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答对了,它就能修成人形,成了“仙家”;答错了,它道行尽毁,就会变成怨灵,缠你一辈子。

我嗤笑一声,甩甩头。迷信,都是吓唬小孩的。

可就在这时——

车灯前,一道影子猛地窜出!

我猛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叫,车身剧烈一震。定睛看去,路中央站着一个东西。

不是狗,不是猫。

是一只黄鼠狼。

但它**直立着**,后腿撑地,前爪垂在胸前,姿态竟像极了一个佝偻的老人。最诡异的是,它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帽檐油腻发黑,歪斜地扣在脑袋上。

它不动,也不逃,就那么静静站在光柱里。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先是尖细如孩童,带着奶气:“你……”

紧接着,又转为沙哑苍老,像是喉咙里塞了把灰:“……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瞳孔放大,手心暴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死死攥住方向盘,指节发白,脚掌还压在刹车上不敢松。

这不是幻觉。

这不是动物。

这是真的。

童年那些被遗忘的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奶奶说,黄仙最恨被人轻视,更恨被人说“不像神”。可若说是“神”,它便认你为主,报恩方式却邪门得很——让你发财,但家里接连出事;让你升官,可亲人一个个离奇病倒……最后恩情反噬,家破人亡。

而如果说“像人”……

它道行尽毁,会疯。

会诅咒你,祸及子孙,不死不休。

我僵在驾驶座上,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凉一片。车里温度明明不低,我却冷得牙齿打颤。

它还在看着我。

那双眼睛,在车灯下泛着幽绿的光,像两团鬼火,死死盯着我。

时间仿佛凝固。

一秒。

两秒。

我终于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像……像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

“啊——!!!”

一声尖啸炸响!

那声音根本不像动物能发出的,而是混合了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和老妇临终前的诅咒,刺穿耳膜,直钻脑髓!我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黄鼠狼的身体剧烈抽搐,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它头上的鸭舌帽“啪”地飞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毛发根根竖起。那双绿眼瞬间充血,变成妖异的猩红,死死瞪着我。

“坏我道行……”它的声音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我要你陈家断子绝孙!永世不得安宁!你活着,也要看着你儿子跪着学我走路!你老婆,要变成我的壳!我要你每夜听见我在你枕头边笑!我要——”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它猛地弓身,化作一道黑影,嗖地窜入路边的玉米地,消失不见。

我瘫在座位上,浑身脱力,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车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骚臭味,腥膻刺鼻,像是腐烂的肉混着尿液,挥之不去。

我不敢停,猛踩油门,车子咆哮着冲向前方。

可从那一刻起,不对劲的东西就开始了。

后视镜里,总有一闪而过的黑影,戴着帽子,蹲在后排座椅上。我猛地回头——空无一人。

车顶传来“沙、沙、沙”的抓挠声,像是指甲在金属上刮擦。我抬头看,车顶完好,可声音就是不停。

收音机突然自己打开,依旧是那段《小拜年》,可旋律变了调,变得阴森缓慢,伴奏里夹杂着低低的窃笑,忽左忽右,仿佛有人贴着耳朵在笑。

我一路狂奔,直到看见镇医院的灯光,才敢停下。

母亲抢救及时,暂时脱离危险。我安顿好她,在亲戚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匆匆回家。

家在镇郊,一栋两层小楼,是我婚后买的。妻子林妍抱着三岁的儿子小宇在门口等我,脸上写满担忧。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她摸我额头,“是不是累坏了?”

我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可当晚,怪事就来了。

半夜,我被窸窣声惊醒。睁开眼,卧室没人,可客厅有动静。我悄悄起身,探头一看——

林妍正站在客厅中央,直立着身子,双臂前伸,像黄鼠狼那样缓缓踱步。她双眼闭着,脚步僵硬,脖子微微扭动,姿势怪异至极。我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摇她。

她猛然睁眼,一脸茫然:“我……怎么在这儿?”

我让她去睡,自己却再也睡不着。

第三天,小宇开始发烧,体温飙到39.8度,吃了退烧药也不见好。他躺在沙发上,眼神涣散,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戴帽子的叔叔……在天花板上看我……他说要教我跳舞……”

我和林妍听得毛骨悚然。

第四天夜里,厨房传来碗碟碰撞声。我冲进去,发现灶台上的锅盖全被打翻,筷子整整齐齐摆成一圈,像某种仪式。冰箱门开着,里面贴着一张用口红画的脸——三角眼,咧着嘴,头顶还画了顶帽子。

第五天,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去了村西头,找到了李奶奶。

她是村里最后一位“出马”的萨满,早年跳大神驱邪,名气很大,十年前封坛,不再为人办事。如今已九十多岁,蜷在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浑浊,却在我进门的瞬间,猛地睁开了。

“你惹了‘讨封败’的黄仙。”她声音沙哑,像风吹枯叶,“它道行将成,被你一句‘像人’打碎金丹,现在是怨煞,不是仙。”

我跪在地上,把那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她听完,长叹一声:“难救了。寻常烧香磕头,压不住这种怨。它已经进了你家门槛,认了你家气场,现在你妻儿身上,都有它的影子。”

“那……怎么办?”

她抬起枯手,指向窗外:“回去。子时,回到事发地。它一定会再问你那句话。这一次,你必须用最大的气势,用最脏的话,把它当畜生骂——只有这样,才能破它执念,断它因果。”

“什么话?”

她盯着我,一字一顿:

“我看你像个王八蛋!

“必须吼出来,不能怕,不能抖,声音要压过它。否则,你全家,一个都活不成。”

我浑身发冷。

“它……要是不出现呢?”

“它一定会出现。”李奶奶闭上眼,“怨煞缠人,七日为限。今天,正好第七天。”

我回到家,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半。

开车重返那条县道时,雾比那夜更浓,能见度不足五米。车灯像两束微弱的光矛,刺不透这厚重的白幕。玉米地里的沙沙声更大了,仿佛有千军万马藏在深处。

我把车停在事发地点,熄火,下车。

子时未到,四周死寂。

寒风刺骨,吹得我全身发抖。我站在路中央,手里攥着一瓶白酒——李奶奶让我带上,说“壮胆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十二点整。

雾中,一道影子缓缓浮现。

它出来了。

比上次更加狰狞。身形似乎长大了一圈,周身缭绕着黑气,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恶灵。那顶破鸭舌帽又戴上了,歪斜地扣在头上。它直立着,一步步向我走来,脚步无声,却让地面微微震颤。

它停在我面前三米处,仰头看着我。

那双眼睛,已是纯粹的血红。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童声与老妪的交替,而是两种声音同时响起,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复调: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我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恐惧像毒蛇缠住心脏,越收越紧。

我想逃。

我想跪。

我想求饶。

可我知道,只要我软一分,我全家就完了。

李奶奶的话在耳边回响:“用最大的气势,骂它,压过它!”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屈辱,全部灌进胸腔。

然后,我猛地睁开眼,指着它,用尽全身力气,面目狰狞地咆哮出声:

> “**我 看 你 像 个 王 八 蛋!!!**”

声音划破浓雾,像一道惊雷炸响!

刹那间——

黄鼠狼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僵,血红的眼珠瞬间破裂,流出黑色的血。它张大嘴,似乎想尖叫,可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窒息声。

它的身体开始扭曲,像被无形的大手攥住,疯狂挤压、折叠。黑气剧烈翻滚,发出凄厉至极的哀嚎,那声音包含了婴儿的哭、老妇的咒、野兽的嘶,最终汇聚成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

> “啊——————!!!”

紧接着。

“嘭!”

一声闷响。

它的身体像被戳破的皮囊,骤然塌陷,化作一团浓稠的黑气,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风停了。

雾淡了。

地上,只剩下一顶破旧的鸭舌帽,和一滩腥臭的黑水。

我瘫坐在地,大口喘息,眼泪鼻涕一起流下,分不清是哭还是解脱。

手机震动。

是林妍。

“老公……小宇退烧了……刚才醒来,说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戴帽子的叔叔走了,说再也不来了……”

我握着电话,说不出话。

良久,我捡起那顶帽子,扔进路边的沟里,一脚油门,逃离了这条县道。

后来,我再也没走过这条路。

小宇渐渐忘了那场高烧,林妍也不再梦游。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

可每年七月半,我总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那条县道上,浓雾弥漫。

远处,一个戴帽子的小身影缓缓走来。

它站在我面前,仰头,用稚嫩的声音问:

> “叔叔,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而我,站在原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知道——

有些错,一生只能犯一次。

可有些东西,哪怕你赢了,它也永远留在了你心里。

像一根刺。

拔不出来。

也忘不掉。

而那顶破旧的鸭舌帽,据说第二天天亮后,被人在沟里发现时,帽檐下,竟多了一道新鲜的折痕,像是刚刚被人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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