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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的雨总是黏腻得像化不开的墨,把天泡得发沉。林枫站在通济河的河埠头,皮鞋尖沾了半圈湿泥,刚从城里开了两个小时车赶回来,西装外套还带着空调房的干燥,一碰到河边的潮气就泛起一层细密的水珠。今天是父亲三周年的忌日,按照老家的规矩,要在忌日当天的午时到水边焚化纸扎,说是水能载阴,让纸钱和祭品顺流到另一个世界。

河埠头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深绿色的苔藓,踩上去软滑得几乎要摔跤。林枫把车后备厢里的纸扎一件件搬下来,动作有些笨拙——他已经三年没做过这些事了,父亲走后,他在城里的公司越做越忙,去年清明是托堂哥代劳的,今年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三周年大祭,做儿子的必须亲自来”,他才推掉了手头的项目赶回来。纸扎是母亲在镇上的寿衣店订的,一套红木家具,一辆黑色的轿车,还有几沓印着“往生银行”字样的黄纸,堆在石板上像一座小小的纸房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后生,纸钱要一张张散着烧,别叠在一起,祖宗收不到的。”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林枫转头,看见河埠头的石墩上坐着个穿藏青土布褂子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比石板的纹路还深,手里攥着一根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一闪一灭。老人是住在附近的张阿公,父亲在世时和他交好,林枫小时候常听他讲河里的水鬼故事。

“知道了,阿公。”林枫应了一声,蹲下身去拆捆纸钱的绳子。手指刚碰到黄纸,就被潮气浸得发皱,纸页间还夹着一股淡淡的草木灰味。他学着记忆里父亲的样子,先划了三根火柴,在地上点了个小小的火堆,然后一张张把纸钱丢进去。火苗一开始很弱,像个垂死的萤火虫,舔着潮湿的纸边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的烟也是灰白色的,黏在他的睫毛上,让视线都变得模糊。

午时的太阳被云层压得很低,没有一点温度。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把对岸的柳树都泡成了模糊的绿影子。林枫一边烧纸,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阿公说话,无非是问村里的近况,问母亲的身体。张阿公很少搭话,只是盯着火堆看,烟杆在石墩上磕了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在数着什么。

纸钱烧到一半时,风突然变了。原本顺着河面吹的风,毫无征兆地转了向,而且不是寻常的风,是一股贴着地面卷过来的旋风,像有手在底下搅动似的,猛地窜到火堆旁。林枫只觉得眼前一黑,漫天的黑灰色纸灰被瞬间卷起,劈头盖脸地扑过来。他下意识地闭紧眼睛,屏住呼吸,但还是有细碎的纸灰钻进了鼻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纸灰落在身上的感觉。那些灰是冷的,像细小的冰碴子,黏在他的脸上、脖子上,钻进他的衣领里,贴在温热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抬手去拂,却发现纸灰像沾了胶水似的,怎么都拂不干净,指甲缝里全是黑灰色的粉末,搓一下,指尖传来粗糙的磨砂感。火堆被这股风卷得只剩下一堆通红的火炭,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的西装裤上,烧出几个小小的黑洞。

“别动!”张阿公突然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枫愣了一下,停下了拂灰的动作。他这才发现,周围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好几度,刚才还只是微凉的空气,此刻变得像寒冬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生疼。河面上的水汽更浓了,甚至开始往河埠头这边涌,打湿了他的裤脚,凉丝丝的。

张阿公慢慢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身上的纸灰,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后生,你爹有事找你。”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这纸灰全扑在你身上,是他在给你递话呢。这几天睡觉警醒点,要是他托梦来,千万别有啥耽搁。”

“阿公,这就是个巧合吧。”林枫干笑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可能就是突然刮了阵旋风,河边的风本来就乱。”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手指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那股风太诡异了,明明周围的柳树丝都没怎么动,只有那一小片区域形成了旋风,精准地把纸灰全吹到了他身上。

“巧合?”张阿公冷笑了一声,指了指他身上的纸灰,“你看看这些灰,是不是都沾在你身上没掉?寻常的风哪能这样?这是你爹的魂儿在这儿呢,他抓着纸灰往你身上送,就是怕你看不见他的信儿。”老人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我们这儿的老规矩,清明忌日烧纸,纸灰回旋扑身,三天内必受托梦。要是不把梦里的事办了,要出不祥之事的。你爹生前最疼你,不会害你,但他要是不安生,你也别想太平。”

林枫没再接话。他把剩下的纸扎和纸钱一股脑丢进火堆,看着它们被火焰吞噬,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张阿公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夜里别关紧窗户”“别穿太艳的衣裳”之类的话,就背着双手慢慢走了。河埠头只剩下林枫一个人,火堆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被偶尔吹过的微风卷起一点,又轻轻落下。

他回到车上,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脸上、脖子上全是黑灰色的纸灰,像涂了一层劣质的粉底,连耳后都沾着不少。他从车上翻出湿巾,用力擦拭着皮肤,可那些灰好像渗进了毛孔似的,擦了好几遍,指尖还是能搓出黑色的粉末。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混合着河边的水汽,闻起来让人头晕目眩。

开车回城里的路上,林枫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他想起父亲生前的样子,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没和他说过几句贴心话,却总在他放学回家时,把温好的牛奶放在桌上。父亲走的时候是突发心梗,倒在书房里,手里还攥着他小时候的照片。他总觉得父亲的死很突然,却从没多想过什么。张阿公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他心里,开始慢慢发芽。

回到租住的公寓时,已经是傍晚了。他把沾了纸灰的西装扔进洗衣机,又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把身上的寒意和晦气都冲掉。热水浇在身上,皮肤却还是觉得有些凉,好像那纸灰带来的寒气,已经渗进了骨头里。他煮了一碗泡面,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打开电脑,想处理白天没完成的工作,可屏幕上的文字怎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河埠头那阵诡异的旋风,还有张阿公严肃的表情。

夜里十一点多,林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公寓的窗户没关严,透进来一丝夜风,带着楼下香樟树的味道。他想起张阿公说的“别关紧窗户”,心里有点发毛,起身把窗户关到只留一条小缝。躺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都是封建迷信,是自己太紧张了。迷迷糊糊中,他终于睡着了。

这是一个极其压抑的梦。梦里没有光,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林枫站在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水域里,水没到他的脚踝,冰冷刺骨,顺着裤脚往上渗,冻得他骨头都疼。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走了没多久,他就听见一阵沉闷的敲击声,“咚……咚……咚……”,节奏缓慢而规律,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砸着什么东西。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越往前走,水就越深,渐渐没过了膝盖,没过了大腿。那股冰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开始麻痹他的神经。

终于,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水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高大,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褂子,和父亲生前常穿的那件很像。林枫心里一紧,喊了一声“爸”,可那身影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继续重复着敲击的动作。敲击声越来越清晰,林枫能感觉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焦急,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他想走得更近一些,看清那身影的脸,可脚下的水像是有吸力似的,牢牢地困住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感受着周围冰冷的水汽,还有那越来越强烈的焦急感。那感觉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来自那个身影,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身影突然停住了敲击的动作,慢慢地转了过来。可林枫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像是有一层厚厚的雾气笼罩在上面。他只能隐约看到,那身影的下半截,完全浸泡在水里,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水。就在这时,林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他猛地挣扎起来。

“呼——”林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身上的睡衣也湿透了,黏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和梦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梦里的场景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那冰冷的水,沉闷的敲击声,还有父亲模糊的身影,都让他心有余悸。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喝下去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

“只是个梦而已,肯定是白天烧纸太紧张了。”林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试图给自己打气。他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公司上班。路上,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母亲说一切都好,只是夜里偶尔会梦到父亲,说父亲在梦里总是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心事。

挂了电话,林枫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了几分。到了公司,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他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连饭都没吃,一直在处理文件。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梦里的场景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尤其是那沉闷的敲击声,总在他耳边回响。

下午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客户的电话,因为一个项目的问题,对方在电话里大发雷霆,骂了他足足十分钟。林枫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被这么一骂,更是烦躁到了极点。他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觉得很疲惫。他想起父亲生前,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总是一副沉稳的样子,从来不会像他这样焦躁。

下班回家的路上,林枫顺路去了一家超市,买了点水果和蔬菜。他不想再吃泡面了,想做点热乎的饭菜,让自己暖和一点。回到公寓,他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切菜的时候,他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愣了一下,看着手指上的血,突然想起了河埠头烧纸时,溅在裤子上的火星,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晚上,林枫早早地就躺在床上了。他不敢再像昨天那样睡得太沉,特意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开着灯。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这一次,梦比昨天更清晰了。

还是那个灰蒙蒙的地方,还是那片冰冷的水域。林枫站在水里,水已经没到了他的腰,冰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发抖。他又听见了那阵敲击声,“咚……咚……咚……”,比昨天更急促,也更响亮。他顺着声音走去,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次,父亲的身影清晰了一些。他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褂子,衣服湿淋淋的,头发也往下滴着水。他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写满了痛苦,眼神里全是焦急和哀求。

“爸!”林枫大喊一声,快步走了过去。这一次,脚下的水没有再困住他,他很快就走到了父亲身边。他想伸手去拉父亲,可手指刚碰到父亲的胳膊,就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冻得缩了回来。父亲的皮肤像冰一样冷,湿衣服贴在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腥味。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着自己的脚下。林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父亲脚下的水更浑浊,隐约能看到水下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就在这时,敲击声突然变得异常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像是在催促着他快点。

林枫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好像有一扇门。那是一扇很旧的木门,门板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上面布满了青苔和水痕,看起来摇摇欲坠。门的周围,水汽更浓了,把门板都泡得发涨。

“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林枫急切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办。”可父亲还是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指着自己的脚下,脸上的痛苦越来越明显,眼神里的哀求也越来越强烈。

林枫急得不行,他想再追问,可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水域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水像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涌。父亲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那扇腐烂的木门也越来越远。他伸出手,想抓住父亲,可什么都没抓住。

“啊!”林枫再次从床上惊醒,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一样。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两点。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又湿透了,身上的寒意比昨天更重。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用“巧合”和“心理作用”来安慰自己了。

那个梦太真实了,父亲脸上的痛苦,眼神里的哀求,还有那扇腐烂的木门,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张阿公说的是真的,父亲真的在托梦给他,而且父亲一定遇到了很棘手的事,不然不会这么焦急。

他再也睡不着了,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他想起了母亲白天说的话,母亲说父亲在梦里总是皱着眉头。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心事,可能和那个梦有关,和那扇腐烂的木门有关。

第二天一早,林枫就给公司请了假。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两晚做的梦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电话那头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你爹他,生前确实有件事,一直搁在心里。”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没跟你说过,也没跟我细说,只是这几年,他总是睡不好觉,经常半夜起来,坐在院子里抽烟,盯着后院的枯井发呆。”

“枯井?”林枫心里一动,想起了梦里父亲身后的那扇木门,“妈,咱家后院那口枯井,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小时候好像听说过,那井早就废了。”

“那井有几十年了,你爷爷那辈就有了,后来井水干了,就成了枯井。”母亲说,“你爹年轻的时候,好像和那井有点关系,具体是什么事,他从来没说过。有一次我问他,他还发了火,说让我别问。这几年他身体不好,我就更不敢提了。”

挂了电话,林枫的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父亲的梦,父亲的心事,可能都和那口枯井有关。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今天是纸灰扑身的第二天,离张阿公说的“三天期限”还有最后一天。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回老家,去看看那口枯井,去揭开父亲的秘密。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开车往老家赶。一路上,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解开谜团的期待,也有对未知的恐惧。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后院玩,总是不让他靠近那口枯井,说里面有“不好的东西”。现在想来,父亲说的“不好的东西”,可能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他自己的心结。

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母亲在院门口等他,看见他回来,眼睛都红了。她拉着林枫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父亲生前的一些小事,说父亲这几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憔悴,经常一个人对着枯井自言自语。

吃过晚饭,林枫就去了后院。后院里种着几棵老槐树,叶子已经落了不少,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枯井就在后院的角落里,井口用一块厚厚的石板盖着,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周围还堆着一些杂物,看起来很久都没人动过了。

林枫走到枯井边,蹲下身,仔细打量着那块石板。石板很重,上面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咒。他试着推了推石板,石板纹丝不动。他又看了看周围的杂物,全是一些破旧的农具和木柴,没什么特别的。

“你别碰那井。”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声音里带着担忧,“你爹生前都不让人靠近,说那井不吉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妈,我爹在托梦给我,他的心事就在这井里。”林枫转过身,看着母亲,“我必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爹不安生,我也不会太平。”

母亲还想再劝,可看着林枫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林枫知道,母亲是担心他,但他没有退路。他回到屋里,找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又找了一把手电筒和一把撬棍,准备等到晚上,再去打开枯井。

夜里,天空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什么。林枫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多了,离子时不远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拿着准备好的东西,悄悄来到后院。

雨越下越大,砸在脸上生疼。他用撬棍撬开压在井口的石板,石板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和潮湿味扑面而来,差点让他吐出来。他用手电筒往井里照了照,井很深,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到一小片区域,下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把绳子的一端牢牢地绑在旁边的槐树上,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抓住绳子,慢慢往下爬。井壁很湿滑,布满了青苔,他的手和脚都在不停地打滑,每往下爬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手电筒的光在井壁上晃动着,照亮了一些附着在井壁上的小虫子,它们被光线惊扰,纷纷爬开,看得林枫头皮发麻。

爬了大概有十几米,他终于感觉到脚下碰到了东西。他用手电筒往下照了照,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井底。井底全是厚厚的淤泥,踩上去软乎乎的,没过了他的脚踝,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井底很宽敞,除了淤泥,还有一些破旧的陶罐和木板,应该是多年前掉进去的。

他站稳身体,用手电筒在井底四处照射。突然,他的目光被井底的一个角落吸引住了。那个角落里,有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旁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埋在淤泥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他走了过去,蹲下身,用手扒开上面的淤泥。

淤泥又冷又黏,糊在手上,像是摸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他扒了很久,终于把那个东西从淤泥里挖了出来。那是一个铁盒,看起来很旧了,铁盒的表面已经生锈,上面还挂着一些水草和淤泥。铁盒很重,他试着打开,发现铁盒的盖子被锁上了。

他把铁盒抱在怀里,用绳子慢慢往上爬。回到地面上,他已经浑身湿透了,脸上、身上全是淤泥和青苔,看起来狼狈不堪。他顾不上清洗,抱着铁盒就回到了屋里。

他找了一把锤子,小心翼翼地撬开铁盒的锁。铁盒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霉味飘了出来。他用手电筒往铁盒里照了照,发现里面装着一叠信件,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以及一个小小的存折。

他拿起那些信件,信件的纸张已经很脆了,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清。他一封封地读着,越读,心里就越沉重。这些信件,是父亲写给一个叫“阿明”的人的。从信件的内容来看,阿明是父亲年轻时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外出打工。

信件读到最后一封,林枫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和阿明一起在一个工地上打工。有一天,两人在工地的仓库里喝酒,喝多了之后,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父亲一时冲动,推了阿明一把,阿明没站稳,后脑勺撞在了仓库里的一根钢管上,当场就昏了过去。

父亲当时吓坏了,他以为阿明死了,因为害怕承担责任,他竟然选择了逃跑。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阿明的家人和自己的家人。后来,他听说阿明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工地把这件事定性为意外事故,给了阿明的家人一笔抚恤金。

父亲一直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他不敢回老家,不敢见阿明的家人,只能通过写信来倾诉自己的愧疚和痛苦。那些信件,他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一直藏在自己身边。那张泛黄的照片,是父亲和阿明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很开心。那个存折,里面存着一笔钱,金额不算多,但从存折的存取记录来看,父亲一直在往里面存钱,存了整整四十年。

林枫拿着那些信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心事是什么,他托梦给自-己,想要的不是什么钱财,而是希望自己能代他向阿明的家人忏悔和补偿。父亲这四十多年,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中,他的沉默,他的憔悴,他对枯井的关注,都是因为这件事。他把铁盒藏在枯井里,是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起来,可他的良心,却一直受到谴责,直到死都无法安息。

第二天一早,林枫就拿着那些信件和存折,去了阿明的老家。他从母亲那里打听来了阿明家人的住址,阿明的妻子还在世,和他们的儿子一起生活。当林枫找到他们,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的时候,阿明的妻子当场就哭了。她握着那些信件,哭得撕心裂肺,说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丈夫的死是意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林枫跪在地上,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替父亲向他们道歉。他把存折里的钱取了出来,交给了阿明的儿子,又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作为补偿。阿明的儿子一开始很愤怒,可看着林枫真诚的眼神,看着那些信件,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他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父亲也已经去世了,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

从阿明家回来,已经是晚上了。林枫身心俱疲,回到家就睡着了。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很平静的梦。梦里,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父亲站在一片草地上,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脸上带着微笑,不再是梦里那种苍白痛苦的样子。

“小枫,谢谢你。”父亲开口说话了,声音很温和,“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爸,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心事。”林枫哽咽着说。

父亲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怪你,是我自己太懦弱,把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向阿明忏悔了,也得到了他家人的原谅,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说完,父亲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阵清风,消散在阳光里。林枫伸出手,想抓住父亲,可什么都没抓住。他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第二天醒来,林枫的心情格外轻松。他走到院子里,看着明媚的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阴冷和压抑。

后来,林枫把父亲的骨灰和阿明的骨灰放在了一起,让他们这对多年的好友,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重归于好。每年清明,他都会去河边烧纸,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纸灰回旋扑身的情况。那些黑色的纸灰,会顺着河水,静静地飘向远方,就像父亲的心事,终于得到了安放。

林枫也终于明白,所谓的民俗规则,所谓的托梦求助,不过是逝者未了的心愿,是他们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在寻找一个解脱的出口。而作为生者,我们能做的,就是帮他们完成心愿,让他们能够安息。这不仅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生者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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