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七月一日，清晨的上海虹桥机场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许愿提着一只半旧的棕色皮箱，龚雪挽着他的手臂，两人穿过略显嘈杂的大厅。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接过那两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仔细核对着上面的文字——北京作家协会与上海戏剧学院出具的前往香港“深入生活创作”及“陪同”的证明。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片刻后，两张印着中国东方航空标志的硬质机票被递了出来。
“飞往香港的mU501航班，两张。”工作人员的声音平淡无波，“一共是人民币两千四百元。”
许愿点出厚厚一沓“老人头”百元大钞，递进窗口。钞票被熟练地清点、收银机咔哒作响。这几乎相当于内地普通工人两三年的工资总和。龚雪轻轻吸了口气，许愿则面不改色地接过机票和找零，将皮箱拎得更稳了些。
通过检查口，走上廊桥，巨大的麦道-82客机矗立在眼前，银白色的机身反射着晨曦。踏入机舱，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皮革座椅混合的独特气味。找到座位坐下，系好安全带，龚雪好奇地打量着机舱内的一切——整洁的座椅、头顶的阅读灯、舷窗外越来越小的上海街景。当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强烈的推背感让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许愿的手。
许愿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掌心温暖而干燥。“怕吗？”他低声问。 龚雪摇摇头，靠在他肩上，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轻声说：“有你在，不怕。”
飞行时间并不长。餐车推过，发放了简单的航空餐：一块夹着火腿肠的面包，一小盒果汁。许愿没什么胃口，龚雪小口吃着，目光始终没离开窗外。
约莫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已然可见湛蓝海湾环绕中的香港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像密集的森林拔地而起，与上海迥然不同的都市气象扑面而来。飞机的轮胎重重地落在启德机场的跑道上，一阵剧烈的颠簸后，滑行停止。
踏入香港启德机场大厅，一股声浪热浪瞬间将两人包裹。各种口音的粤语、英语、普通话交织，行色匆匆的旅客拖着行李箱快步如飞，光洁如镜的地面映照着匆忙的脚步和明亮耀眼的灯光广告牌。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不断刷新着航班信息，一切都在高速运转，与内地机场的节奏截然不同。龚雪下意识地攥紧了许愿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新奇与些许无所适从。
许愿定了定神，拦下一辆红色的皇冠出租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嘴里嚼着口香糖，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问：“去边度？（去哪里？）”
“《武侠世界》杂志社，麻烦师傅。”许愿用普通话回答，拉着龚雪坐进冷气开得很足的车厢。
出租车汇入车流，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繁华街景：双层巴士、叮叮车、琳琅满目的商铺招牌、穿着时髦的行人……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与陌生的商业气息。龚雪贴着车窗，看得目不转睛。
很快，车子在一栋不算起眼的写字楼前停下。许愿看了眼计价器，显示的数字他并不熟悉。他掏出皮夹，拿出几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递过去。
司机瞥了一眼，连连摆手，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唔收人民币架，阿生。港纸，要港纸啊！（不收人民币的，先生。要港币啊！）”
许愿一愣，他这才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他身上只有人民币，并无港币现金。皮夹里的人民币在这里寸步难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师傅，”许愿迅速镇定下来，语气诚恳，“不好意思，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换港币。这样，您稍等片刻，我上去办点事，很快就下来。等下我多付您一些车钱作为补偿，然后麻烦您再拉我们去一趟银行，我取了港币一并付清，您看行不行？”
司机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许愿和龚雪，似乎在看他们是否可靠，最终不太情愿地嘟囔了一句：“快滴啦！（快点啦！）”
许愿道了声谢，拉着龚雪快步走进写字楼。按照指引，他们很快找到了《武侠世界》杂志社的办公室。前台是一位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士。
“你好，我叫许愿，从内地来的，约了陈主任。”许愿直接说明来意。
前台女士显然提前接到过通知，立刻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许先生您好，陈主任正在等您，请稍等。”她拿起内部电话轻声说了几句。
不到两分钟，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身材微胖、笑容和煦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来，正是陈主任编辑。“许先生！一路辛苦！欢迎欢迎！这位是尊夫人吧？快请进快请进！”他热情地与许愿握手，又向龚雪点头致意，一口带着港味但十分流利的普通话让人安心不少。
寒暄着走进会客室，社长也在，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先生。简单交谈后，社长对许愿在内地文坛的成就表示赞赏，并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谈话很快切入正题——稿费支付。
财务人员很快拿来了一张汇票和文件。那是一张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的汇票，上面的数字让许愿的心跳微微加速——税后稿酬，港币一百六十万元。在这个万元户仍是内地艳羡对象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真正的巨款。许愿仔细核对后，在收据上签下了名字。
这时，许愿想起楼下的出租车，略带歉意地将情况告知陈主任。陈主任一听，立刻哈哈大笑，摆手道：“小事一桩！许先生初到香江，不熟悉规矩很正常。”他当即从自己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面值的港币，递给旁边的助理，“阿敏，快去楼下帮许先生把车资付了，多的不用找，当系许先生畀嘅贴士（算是许先生给的小费）。”
助理应声而去。陈主任又转过头，神色变得稍显严肃，压低声音对许愿说：“许先生，这笔钱不是小数目，香港虽然繁华，但治安情况复杂，龙蛇混杂。你这样拿着汇票或大量现金，很容易被盯上，太不安全了。”他身体前倾，给出建议，“我建议你立刻去有持牌的正规银行，比如汇丰、恒生，把汇票兑了，直接开一个本地的储蓄账户，把钱存进去。需要用时再用提款卡少量提取，这样最稳妥安全。你放心，以你这笔资金的数额，银行一定会非常乐意为你优先办理，开具账户绝无问题。”
许愿深以为然，连连道谢。离开前，陈主任还不忘笑着约稿：“许先生，希望以后还能继续读到您的精彩大作！《武侠世界》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告辞了陈主任，许愿和龚雪走出杂志社大楼。那辆红色的皇冠车果然还等在路边，司机脸上的不耐烦早已被笑容取代。按照陈主任的建议，许愿让司机直接开往附近最近的一家香港上海汇丰银行分行。
银行里冷气充足，环境静谧。许愿出示了汇票和身份证明文件，果然被引入了VIp客户室。专业的客户经理接待了他们，手续办理得高效而顺畅。当那张沉甸甸的、印着汇丰狮子标志的储蓄卡递到许愿手中时，他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踏实感。一百六十万港币的巨款，此刻已化为卡片里的一串数字，安全地隐匿于这座金融都市的血脉之中。
走出银行，七月的阳光灼热地照在熙攘的香港街头。许愿将那张小小的卡片小心收好，牵起龚雪的手。